容城的初雪来得不早也不晚。

    落了一夜的雪将枝头装点成素净的白,起床推开屋门,探出一只脚踩上去,也是微软的薄薄积雪。

    有人踏着白皑皑的一片,送来了周家的书信。

    周云辜拆信的时候,杳杳正在院里的梅树下玩雪。

    周家已有很久未曾同他私底下送过书信了,尤其在听闻他沉疴渐重后,更是半点儿音信往来也无。

    那些亲人于他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牵挂,只是此时突然来信,他莫名觉得手上这封信兴许有些棘手。

    他已拆了封,并未着急拿出其中的信笺,而是抬眼望向窗外。

    隔着雕花的窗棂,再往外望出去一些,入目便只有院内那道身影。

    杳杳难得穿了一身亮眼的红,领口裙边都镶了白色的绒毛,裙面用金丝线绣了大片的缠枝花,富贵娇俏。

    这身衣裳还是他替她做主选的。

    他们预备要在容城过一个年,谈论到过节这个话题,杳杳就来了兴致。

    事实上他已有数十年未曾同他人一起过过年了,习惯了孑然一身,也不怎么将过年这回事儿放在心上。

    可杳杳一副分外感兴趣的模样,让他心中也起了些许波澜,对今年的这个年节有了莫名的期待。

    因而当她仰着一张小脸问他,什么是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年味儿时,他沉吟了片刻,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忍瞧见她失落,随意先这样答道:

    “兴许是穿得红火一些吧。”

    他们那时正路过一家成衣铺子。

    杳杳“唔”了一声,脸上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事情只有这么简单,却还是将他的话全然听了进去,拉着他进了那家衣铺。

    最醒目的架子上便挂着这幅绣了缠枝纹的朱砂红衣料,杳杳指了指,问他:

    “是这个样子的红火吗?”

    他微微出神,回过神来颔首应了声“是”。

    成衣铺的掌柜是位难得一见的女掌柜,听闻主要负责裁衣的绣娘也是她本人,姓朱。

    朱姓娘子的手艺在整个容城都响当当,见惯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家,却仍旧是对杳杳赞不绝口,喜爱有加,笑盈盈地将她迎进了里间量了身,又一口答应快些将衣裳赶制出来,好让小娘子过个称心的年。

    朱娘子果然说话算话,做活儿也利索,眼见离年关还有数十日,裁制好的成衣就已送上门来,此时正穿在杳杳身上。

    有细碎的雪块儿从稀落的枝桠之间簌簌而下,顽皮地落到杳杳莹润微红的脸庞上,她便笑着,轻轻屈指,将雪掸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似乎察觉到屋内人透过窗子向她投来的视线,她想了想,扬起手,指尖轻拈,便有一片雪被她雕作梅花模样,悠悠然送至他的眼前。

    他轻轻伸手接过,雪便转瞬融化在掌心,轻盈得如同误落入凡间的仙子。

    而方才还遥遥同他对视的人转眼就到了近前。

    “周云辜,出来玩儿雪呀!”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仿佛只要同她对视,就能忘却世间所有烦忧。

    他顿了顿,对上她的目光,将手上捏着的信放下,就好像将烦心事都抛之脑后。

    “好。”

    他起身出了屋。

    雪霁后的晴日其实比下雪的天还要冷上一些,而他身上衣物说实话有些单薄了。

    就见杳杳原本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待他走近了却突然敛了眉。

    “怎么穿得这么少?”她神色认真,“不会冷吗?”

    周云辜想了想。

    确实是冷的,尤其今日似乎要格外冷上一些;只是也没有冷到完全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本想摇摇头,转瞬却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

    周云辜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一声“嗯”带着些微鼻音,竟有些撒娇意味。

    他微微红了耳尖。

    却见杳杳已向他这处奔来,素手拈出一个他瞧着有些熟悉的诀,打在了他的身上。

    恰到好处的暖意自周身升涌而起,自己的一双手也被眼巴巴赶来的姑娘用她的那双轻软小手给捂住了。

    他的手大,对方似乎正为如何将它捂严实而苦恼,精巧的眉头轻轻皱起。

    雪霁初晴的日光并不算和煦,不过聊胜于无,遥遥自天的那一端照落人间。

    小小院落,一景一物竟是格外鲜活。

    周云辜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杳杳抬起脸看向他时,就看见眼前人浓密的羽睫轻轻扇动了两下,遮住他眼底的潋滟深意复又显露出来,就带上了几分往日里难见的缱绻柔情。

    她便有些走神。

    周云辜似乎很少会露出这样的情态,这使他看着不同于往常的冰冷坚硬,也不同于他对她偶尔流露的沉静温柔。

    他这样扇动着睫毛,轻轻眨着眼,竟让他生出了一份脆弱之感。

    杳杳觉得新奇的同时,心间莫名有些微微的颤动。

    她抬眼,目光里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虔诚。

    “现在还冷吗?”

    周云辜神色微动。

    “不冷了。”

    杳杳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着急收回手。

    一时间满院清寂,而她又离他是那么得近,近到不用额外费力就能听清他的心跳与呼吸。

    她不仅听到这些。

    她似乎还能听见积雪融化的声音,就仿佛那些微凉的雪被和煦暖阳微触,随即融化在她的心尖儿上。

    这样的沉溺也不过片刻。

    周云辜开了口,声音难得有些微哑。

    “你”他说完这个字后,有些不自在地顿了一顿,“你时常在人间施诀,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杳杳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

    “啊?”

    枝头的积雪块儿又顽皮地抖落,正好落在她微红的鼻尖。

    杳杳就看到周云辜从她合拢的一双小手间抽出一只右手来,随后便是微暖的肌肤触感蔓延在笔尖。

    他从容地替她抹去了那一点雪,才继续道:

    “你以前同我讲过,天道有常,即便是神仙也不好妄加干涉。”

    杳杳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在问她,在人间这样肆意使用仙力是否会有不妥。

    她弯着眼睛笑了笑,自己主动松开了仍旧捂着他的手。

    在周云辜略带不解和失望的眼神里,她努力踮起脚尖,又抬高了手,食指与拇指曲起叩成一个圈儿,随后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对面的人被她这一个脑瓜蹦儿弹得愣愣。

    她则扑哧笑出了声,这才悠悠回答起他方才抛出的疑问。

    “当然有呀。身处在人世间,却又对着凡人使出违背凡间法则的诀,是会有反噬的。”

    说到这里,她故意起了小心眼儿,顿了顿,卖足了关子。

    就见周云辜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看向她的眼神也带着溢于言表的不赞成和关心。

    杳杳却笑得更开心了。

    她这才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只不过那些反噬对我而言微不足道啦,你可别小看我,我虽然不算能打,论仙力,天上地下还是排得上号儿的。”

    她有些得意,尖尖翘翘的小下巴也下意识抬高了一些,是往日里那副得意又倨傲的小模样。

    做着这样一副模样,她却仍旧将含笑的眼神定定投向周云辜,将他的所有神情变化都仔细看在眼里。

    “对我而言,那些反噬,兴许还不如方才弹你脑门儿那一下来得痛痒呢。”

    周云辜抿了抿唇,未曾出声,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动了。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上方才被杳杳曲起手指弹过的地方。

    杳杳朝他做了一个有些顽皮的表情,就又在树下玩雪玩得开心了。

    这样倒也不赖。

    周云辜收回抚在额间的手,摩挲了一下指肚,眼中也带上了笑意。

    杳杳近日里迷恋上了自己煮涮锅。

    其实她对人间的种种吃食都很感兴趣,只是旁的那些糕点或是菜式,吃起来简单,不过张口闭口咀嚼吞咽,做起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唯独蜀地冬日里流行的这一道涮锅,只需备好汤料放水一煮,再按照喜好随意添补食材即可。

    汤料她也不会做,但是街市上到处有人卖现成的。

    杳杳笑眯眯地拈诀给锅炉又添了一把柴火,又将桌椅碗筷都摆好,摆在院里那棵苍虬梅树下,就要去叫周云辜出来用午膳。

    周云辜上午静静坐在一边看她玩了一会儿雪后就又进了屋。

    屋内燃了暖炉,门窗闭着,短暂隔绝了室外的冬日寒意。

    周云辜一扫先前的轻松神情,瞧着神色莫辨。

    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不是早间收到的家书又是什么。

    家书偏偏在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他沉疴痊愈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将叠起的纸张抖开,简单扫了一眼,其上内容无非是什么“听闻你病疾有所好转,是否身上的煞已除尽,不如早日归家”“年岁渐长,也该成家,如今人既无碍便该回来听从长辈安排”云云,还催促他不如今年的年节就回京,听说他现在人在容城,往北启程去往西京也不过数十日路程,此时动身还来得及。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眼扫过信笺后,就拿到一旁燃着的蜡烛上点着了,静静看着写满墨字的薄薄纸张熔为灰烬。

    隔着一扇门,有冬日凛风从门缝扫进屋内,被一室暖意尽数吞没,带进来的炊烟香气却并未随着冷意一道消散,反而愈演愈烈,飘至鼻尖。

    伴随着屋外响起的清糯嗓音,问他是否要出来用膳。

    周云辜未曾应声,只收了手头的事物,拈尽指尖的尘灰,就仿佛将那些无用的烦心事都抛至身侧,只需走出这一道门,就能迎接属于他的冬日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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