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幽暗的耳房里,药童给女孩看了病,然后偷偷离去。
拂云看着角落里一直抹泪的临夏,低声问她:“为何不让我禀报陛下?”
临夏哽咽着,一字一句道:“殿下不让,她说陛下若知道了,奴婢会被打。”
拂云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女孩身上,这么小的孩子,手上耳朵上都是青紫的冻疮,有些地方还化脓流了血,要是传出去,陛下的脸面就丢光了,到时候她身边伺候的人怕是都得丢命。
小小年纪,倒是早慧。
就是命不好。
拂云叹了口气,把药童留下来的药递给临夏,喊她到角落里去煎,自己转身出门,却被拉住了衣角。
“姐姐还是禀报给陛下吧,那样公主的处境也能好些。”临夏拿着药包,眼睛都哭肿了。
拂云又叹了口气:“我不会禀报给陛下的,若是禀报了,你便得死。”
“……我死了,也没什么。”临夏道。
“可你死了,那这宫里就没人护着她了。”拂云道。
临夏:“那不是有姐姐吗?”
拂云冷漠:“我不会管她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不是,她自己的亲人都不要她,我管她干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如果你还是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
临夏拽着她看了好几眼,确定她当真是这么想的,愣怔了半晌,最后难过地收回手,垂下头:“我知道了,我不会死的。”
拂云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临夏蹲在墙角煮着药,神色有些恍惚。
自娘娘死后,这一个月来陆陆续续有宫司来借人手,说借个三两天,但没见回来的,她其实也明白,他们想谋个好出处,这事情在六年前娘娘被打入冷宫时发生过一次,不过那时候走的都不是心腹,这次恰恰相反罢了。
冷宫里,只剩下了殿下和她。
内务府没给殿下送冬衣,她的冬衣也是在冬至后才送过来的,她把自己的冬衣裁小了给殿下穿,但做好的时候已近腊月,有些晚了。
殿下发起了低烧,断断续续的,不过幸运的是,睡了一觉就能好,本以为她们能平安度过这个年节,哪晓得除夕日,一切都爆发了。
不得已,她来求了才认回的姐姐。
临夏把药倒到碗中,扶起床上的以以给她喂药。
女童烧得很重,她用手摸了一下额头,被烫了一下。
为了方便服侍主子,宫女所住的耳房隔音效果并不好,隔壁的欢笑声她听得清清楚楚,眼前人却病得没了神智。霎时,临夏的眼泪就滚了出来,若是公主托生在皇后的肚子里,该多好。
为何这般命苦呢?
……
以以这场病很重,她在拂云的屋子里整整昏了两日,终于醒了过来。和拂云交好的宫女以为病着的是个小宫女,偶尔还会拿着饴糖来逗她,以以也不说什么,只向她道谢然后甜甜地笑。
宫女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小宫女生得很好看,在有地暖的屋子里待了几日,以以的面色红润许多,容貌也显出来不少,虽说下巴还是略显瘦削了些,但黑珍珠似的眼睛,不塌的鼻梁和小巧的唇,顶顶算个美人胚子。
想着周围都是自己人,她便打趣道:“这闺女这小模样,以后怕不是能捞个神仙妃子来当当?”
角落里熬药的临夏手一抖,扇子就沾了火,她忙站起来踩两脚,等火熄灭了又看向那宫女:“捉雨姐姐,您可别乱说!”
捉雨笑看着她,忽然肃了脸:“我可不是乱说,拂云的妹子,你听我讲,依我看啊,就该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等到以后啊,说不得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我也算和娘娘从危难时一同成长起来的丫鬟,要不然我去说说?”
临夏气得冲上来捂捉雨的嘴:“捉雨姐姐,这有违天和,殿下怎么能——怎么能!”
殿下?
捉雨愣了片刻,几下便理清了其中的厉害关系。
她转头去看床上的女童,四五岁的年纪,脸上没多少肉,看着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倒真的很像被那些苦命人家卖进来的宫女。
她的神色很平静,像是对这种误会没有芥蒂,不像前年进宫的大漠公主,被错认后便直接剁他人手。
但这其实也是一位公主。
捉雨起身给以以行了一礼。
以以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回避这一礼,她认识捉雨,皇后娘娘除拂云外另一个得力的大宫女,性子爽直,为人又聪明,很得娘娘宠爱,不过最后的下场也不怎么好。
皇后娘娘薨后,她的宫女中除了外放出宫的拂云,旁的日子都不好过,曾经捉雨的结局,她也没有印象。
“姐姐方才答应的带我出宫可还算数?”以以忽然道。
五皇子生辰将近,偏偏近些日子对镇国公世子口中的街头小吃和玩意儿有了兴趣,皇后娘娘为满足儿子这个愿望,便吩咐捉雨于五皇子生辰日出宫采买。
捉雨愣了愣,笑道:“方才奴婢误会了殿下身份,故才出此妄言,如今自然不行。”
“可是五皇子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以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想出去看看,我现在像宫女,也没人认识我,再有捉雨姐姐,没人会发现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眼神幽幽的,像是盛满了悲伤。
捉雨确确实实对萌物没有抵抗力,但她理智尚在,见状只垂下头,不去看以以的眼睛。
这事情便再也没了下落。
以以病完全好了后便和临夏回了冷宫,同行的还有捉雨和拂云好心赞助的些许煤炭。
每天临夏把煤炭放进暖炉里烧热的时候,以以就蹲在院子的地上用炭画画,她整个手都被弄脏了,衣服上也有些脏,气得临夏都想打她屁股。
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殿下这究竟画的什么?方方正正的不像花也不像树。”
以以道:“在画能救临夏命的图。”
临夏不信:“您就瞎说吧,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越来越皮了。”
以以皱了皱小眉头,她没觉得她皮,她明明在干正事,这件事就是为了救临夏的命的。
“我干得是正经事。”
临夏:“好好好,您干的是正经事,但那日又怎么把镇国公世子吓晕了呢?”
以以无话可说,第一世的记忆太过遥远,她只记得母妃是上吊没的,但她不记得吊的哪棵树,更不记得原来那树就在冷宫狗洞的上面。
第一世她循规蹈矩,可没有爬过狗洞。
“如今马上就是上元节了,是殿下您的生辰,过了这个日子,您可就是五岁的大姑娘了,得文静些。”临夏有些忧心地看着她,她琢磨着要好好过一过,让殿下忘记失去母亲的悲伤。
然而这倒是提醒了以以,她一脸期待地看向临夏,葡萄似的眼珠子仿佛发着光:“那我能向临夏要一个礼物吗?我明天想穿临夏给我做的那套小宫女服!”
“可——”您是公主,临夏想这样说,但她仔细想了想,宫中没有人知道殿下是公主,哪怕是聪慧的捉雨姐姐,也以为殿下是宫女,临夏又有些悲伤了,她想拒绝,但她发现她根本拒绝不了殿下那期待的眼神。
“那——好吧。”
以以笑了。
第二日早晨,捉雨打开房门就看到门口一个小萝卜头,梳着宫女的发髻,穿着宫女的衣服,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早料到这位殿下不是个省油的灯,那日沉静的神色看着也像是有主意的,是以在门口发现这位时,她只奇怪地看了周围一眼,疑惑道:“临夏呢?”
“被我药倒了。”
“你那里怎么有迷药?”捉雨奇怪。
以以:“母妃用剩下的,她很久以前,晚上便睡不着了。”其实是她自己做的,久病成医,第一世的晚年,她活得并不痛快。
捉雨看着以以,也不用敬词,以以如今这装扮,她也不能用敬词:“被发现了怎么办?”
以以笑:“您不是有位太监总管的爹吗?”
这是世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捉雨的父亲赵恤曾经是平王的书童,后来随平王上战场伤了命根子,便转为了总管,再后来随着平王入宫,成了太监总管,他一辈子没有成婚,捉雨是他那青梅竹马与他无媒而生,在他上战场之前怀的,是以没人知道这件事。
以以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仁宗起居录里,有一段太监总管弥留之际求恩典的故事,赵恤希望陛下能庇佑他的后人,那后人便是捉雨的儿子。
起初史学家怀疑赵恤与捉雨是为对食,老夫少妻,他对捉雨爱得深切,可经历第一世后的以以知道,这两人是父女关系。
“您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怪不得能把镇国公世子骗得团团转。”捉雨瞪了她一眼,转过身锁上门:“走吧,原定和我一起去的宫女今天闹了肚子,便是你这个小丫头顶上来吧,路上你可千万别给我找事。”
以以盯着她,眼珠子转了转,她其实知道不会被发现,她上辈子在冷宫待了十八年,都没人来找她,穿着宫女服饰别人也不会怀疑她的身份,若是那时候能弄到出宫对牌,估计早跑了。
两人一路上了马车,她还盯着捉雨看,没来由想到了前世一个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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