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醒了,能吃的东西变多。
叶忍冬将所有存粮拿出来投喂程郎玉。烤鱼、烤虾、烤螃蟹;煮野菜,煮枣子……
但男人饭量大,存的吃的不仅消耗得快,有时还觉着不够。
他只能像只小仓鼠般,搜罗吃的往家里搬。比如时不时从篓子里抓几条大鱼,找点河虾泥鳅。
即便是这样,几天过去,包袱里也就剩下点枣子。
也幸好,程郎玉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十月二十,小雪后的第二天。
这天,是程郎玉定的回去的日子。
一大早,叶忍冬早早起身,将朝食做好。垫了肚子后,两人收拾妥当,叶忍冬由程郎玉牵一起回家。
两人一高一矮,走在小径上。就冲背影看,也是分外和谐的。
打了补丁的小包袱里就剩些枣,瘪瘪的,背在程郎玉的肩膀。男人体格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加上身量高,即使裹着棉袄,也是身姿颀长,不显臃肿。
而他身边纤细的叶初冬身量只到他肩膀,因着长身体的年纪没吃好,在哥儿里不算高。
此刻,叶忍冬将所有的衣服都穿上,半窝在高大男人的身前。
程郎玉紧握他的手,念叨:“怎么就穿着也要脱下来,手这么凉。”
叶忍冬不觉得有什么,直言道:“我都习惯了,你还没好完,不能着凉。”
叶忍冬觉着大病初愈,哪能随便不穿棉衣。外面寒风凛冽,万一再伤到了可不好。
程郎玉起初不依,但抵不住他嘴一瘪。
可不是嘛,杏眼汪汪,就差落下几滴晶莹的琉璃珠子。可怜得不行。
没法子,程郎玉只能搂着细弱的腰,将人半掩在身前。用身体挡住身后刀割似的寒风。
他好歹是个打了几年仗的汉子,体格是瘦弱的小哥儿不能比的。半护着人,慢慢往前挪。
待去镇上,要给冬哥儿多买些穿的。
不知他所想,叶忍冬整个后背挨着程郎玉,被他捂着走。而他自己晶亮的眸子看向周围的风景,以及越来越近的村落。
“我爷奶是个和善的,到时候别怕。”程郎玉也看那离了四年的村庄,也忽的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嗯,我跟着你。”叶忍冬静静地道。
躺了些天,走几里地不成问题。
上华村是云山南边的村子,紧挨在山脚下。地势有点倾斜。
两人一路上经过斜长的缓坡,平坦开阔的冬水田。
阡陌纵横,七扭八歪,走了一阵,才走上村里的宽阔主路。
程郎玉并未直接带着叶忍冬去那间青砖大瓦房,而是先带着人见了祖屋的爷奶。
既然是打心底认下的夫郎,还是得带人见见自己最亲的人。
当程郎玉停在篱笆围起来的院门口时,灶屋正升起婀娜炊烟。
一米八八的汉子,放轻力道,轻轻敲开爷奶家的门。
“谁啊,来了。”
苍老的声音传出,将升起的炊烟拉得悠长。
接着好些年头的老门嘎吱地长响,像屋里苍老的两口子,慢慢吞吞。
门缝大开,一头银发的小老太露出全貌。
脸上沟壑纵深,记忆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半头银发有些散乱。脊背微驮,泥土熏出来的肤色深沉厚重。
程郎玉心里不是滋味,心道:又老了些。
谭春柳年老,脊背佝偻,视线堪堪到程郎玉边上叶忍冬的胸膛。
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长得喜人的小哥儿。
“娃子找谁啊?”老太太浑浊的眼关切问道。
问着,也张着眼打量跟前的小哥儿。穿得虽有补丁,但看着白白净净的,乖巧可人,倒是配阿玉……
可惜她家阿玉啊……
叶忍冬看了看程郎玉,捏紧掌心的食指,鼓起勇气道:“阿奶好。”
谭春柳见孩子乖巧,抹着眼角回神,慈爱笑道:“好好好。”
但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儿啊?
“阿奶,这是冬哥儿。”程郎玉见她面露疑惑,适时出声。
老太太一愣,这才注意到边上有个高大的汉子。
“哎哟,咋听着这么像我阿玉娃子的声音。”
程郎玉无奈一笑,伸手扶着谭春柳。
弯低了腰,将脸凑到老太太跟前,温声道:“阿奶,是我。”
对上老人略微浑浊的眸子,加重声音再道:“是阿玉。”
老太太指尖哆嗦,揉了揉眼睛:“阿玉啊?”
程郎玉点头:“嗯,是阿玉。”
老太太立马伸手抓住程郎玉的手腕,用力攥紧,像怕他跑了。
“阿玉啊!呜呜……是阿玉啊……”
“阿玉回来了啊,老头子啊,阿玉回来了啊……”又是抓着孙子不让跑了,又是扭头朝着门里喊。
一时矛盾不已。
老太太红了眼眶,粗糙的手在程郎玉脸上抚摸。
是,是自己的孙子。
四年过去,长大了,面上也硬朗些了。
老太太一时激动,边哭边骂:“那个杀千刀的杜秋红,他说阿玉死了……”
叶忍冬见小老太太哭得伤心,连忙上前一步,顺着她后背。
老人家情绪不稳不康健。
他担忧地找程郎玉。
程郎玉眼神安抚,两人一人一边,搀扶着老太太进门。
“阿奶,不哭了,伤身。”程郎玉扶着老太太进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边安抚着老太太,边问道:“阿爷呢?”
听到孙子提起自家老头,她恨声道:“床上躺着呢!”
“你大伯娘知道你回来后,起先没跟我们说,前些天二郎回来说漏了嘴,我们两老的才知晓。”
“杜秋红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我跟你阿爷要见你,可他说你……你去了……”说到这,老太太压下去的情绪又上来,抓紧失而复得的宝贝孙子。
“老爷子受不住打击,第二日就病了。”
“你要再不回,你阿爷就跟着你去了。”
程郎玉眉头紧皱,本就高大的身量显得他更加迫人。
“阿奶,我回来了,杜秋红我来收拾,你们今后享福就好。”
老太太欣慰地拍着他手背:“好好好。”
想着孙子这会过来,得饿了。她高兴道:“阿奶正在做饭呢,你去看看你阿爷,等着吃饭。”
说罢,就急着转身回厨房,半点不见之前的颓态。
走到门前,她突然一顿:那孙儿边上的小哥儿不就是孙夫郎了哟。
“哎哟,好好好,相貌合适,品行也好,就是瘦了些……可要好生补补。”
没站多久,她扶着门框走进屋。
大儿媳还在看柴火。她冲着里面道:“加个蒜苗炒肉,大媳妇,再多煮碗糙米。”
刚刚外面这一喊,在厨房烧火的杜今荷叶听见了。
见自家婆婆进来,抓柴火的手一顿。
面上带笑:“郎玉回来了啊?”
“可不是,那杀千刀的杜秋红……”提到这个,就骂一次杜秋红。
杜今荷倒没怎么惊讶,他儿子前两天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块落地。现在知道郎玉也活了,也替他高兴了下,好歹是自己的侄子。
不过,杜秋红那女人真是在好生养着郎玉?
看老太太这样子,也不像啊。
程老爷子一共四个孩子,程家老大程安明跟老两口住在一起,赡养老人;老二程安梅嫁到隔壁镇,逢年过节偶尔会回来;老三程安谷在村子盘了块地盖了房子,不在老屋住。
老四就是程安华那个狼心狗肺的。
家里之所以这么冷清,是因为程家大伯出门遛弯。他两个儿子,大儿程立君带妻儿去她岳母家了,二儿就是跟程郎玉一起被征兵的程立民,刚去她姥爷家。
程郎玉倒也没问,牵着手冬哥儿,路过堂屋,转身进了里屋。
知道他担心阿爷的身体,叶忍冬全程跟着他,也没吭声。
陌生的环境让他有些不适应,张口布鞋里的脚一直蜷缩着。
虽觉得不得体,但一直拉着程郎玉的手,好歹不会让他想找个角落缩起来。
他都不敢抬头观察程郎玉住的地方。
老宅很大,坐东朝西。
大小房子本来是五间房。堂屋居中,一边一座正房睡觉。靠南边的侧面是厨房,再边上是柴房。
但看北边侧面又盖了两间,想来是大堂哥娶媳妇加盖的。
院子分前院后院,都用篱笆围着。
后院养些牲畜跟菜蔬,前院两颗几十年的老树杵着,还在北边靠墙搭了个葡萄架子。
他阿爷程仲书的屋在正房北边。
开门进去。一个瘦老头正躺在床上。
听到响动,本侧靠外的身子没动,只那浑浊的眼珠子转着看过来。
程仲书陡然见到自己小孙子,以为是真赴了黄泉。
一下子,他老泪纵横。
半张着嘴道:“阿玉啊,阿爷恨呐,当初怎么就生出程安华那个瘪犊子啊……”
“可怜我小孙子不满十六就离家,才满二十就……就……”
老头巴掌哐哐拍在床上。
看来是真以为去了,阿奶看不见,才敢这般放肆发泄。
程郎玉急着上去,抓着自家阿爷的手。
“阿爷,我好着呢。”
程仲书僵直,白多黑少的发丝挂在鬓边,无神喃喃:“阿玉啊。”
程郎玉:“好着呢阿爷,你看我手是热的,不信你摸摸。”
程仲书顺着他动作,将满是老茧的手搭在程郎玉手背。
细细感受,是温热的。
“热的!”
“热的好啊!”
老头狠拍老手,面色变化。不过瞬间将泪水抹去,然后板着脸教训。“回来了怎么不早回家,尽让杜秋红磋磨。”
程郎玉乖乖解释:“我受伤了被杜秋红扔山下茅屋,走不了,这不一好就回来了。”
程郎玉习惯自家阿爷面上严肃的性子,半点不怕老头。
只捏捏指尖颤抖的叶忍冬,笑着将他轻揽到自己跟前。“阿爷,是冬哥儿,我夫郎救的我。”
程仲书注意到这么个乖巧的小哥儿,连连点头:“好孩子,辛苦你了。”
叶忍冬捏着衣角跟程郎玉的手,细声道:“没,不辛苦。”
至于这孙夫郎是个什么样的,程仲书没问。
“乖孩子,叫什么名儿啊?”孙子回来了,加上心中郁气发泄后,谭仲书来了力气。
叶忍冬紧攥程郎玉衣角,乖巧道:“叶忍冬,中药那个忍冬。”
“忍冬,好名字。”
“在这就当做自己家啊。郎玉这个孩子懂事孝顺,一定能把日子好好过起来的……”
程仲书又问了几句话,立马赶人。
“去去去,收拾收拾自己,给冬哥儿找些穿得,自己裹那么大件厚袄子,不知道疼惜人。”
“那阿爷你好好休息,我先给冬哥儿找些穿的。”
“去去去。”程仲书像赶苍蝇般摆手。
小年轻出去后,程仲书捂着心口,慢慢又红了眼眶。这次打心底吐出那股郁气,道:“可算是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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