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幽远的鸡鸣声听不太清,叶忍冬终于安心地放任自己睡去。
可白家却吵吵嚷嚷,将房顶掀了个盖。
任蕙一大早起来,身后跟着他丈夫白三七,手上甩着绳子。
本以为这个点人应该在厨房了,可厨房没人。她怒气上头,骂骂咧咧去柴房:“太阳都出来了,贱蹄子还睡,老娘一天白给你吃……”
白三七耷拉着眉眼跟在她身后,比任蕙小一半的身子怂着。心想要绑那瘦猴,她一个人不就够了。昨天他在外面累了一天,一大早就把自己叫醒,他又得不来那钱。
柴房门被踹开,又反弹回来。嘲哳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里面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
任蕙气血上涌,急急地拍大腿:“跑了,小崽子跑了!”
“什么!”白三七伸长脖子,像只鹅探头看去。他大惊,连忙捂住白任氏的嘴。
瞥了眼门外,浑浊的眼珠转动着坚定道:“找啊。”
钱不到他手上是一回事,能不能拿到钱又是一回事。
任蕙心底一片悔意,它双目泛红,恨不能将那人抓回来撕了。“我就该把那小贱蹄子绑起来!杂种,老娘养了这么久,全给白食了。”
两人不做声张,双双出门。
不过这钱,他们是注定拿不到了。
古梁镇,上华村。
云山巍峨,横亘整个地界。即使是中午,山间乳白的雾气也若轻纱般,将山林包裹。
靠近云山上段,云水河缓缓淌出,路过山脚冲刷出一块平坦开阔的地界,上华村就落在这。
村子最北边边缘,因着地势高,又近山,只剩下这破烂的茅草屋。屋顶挂着晶莹的霜,腐烂发黑的茅草断成碎末,一截一截的。初冬的寒意笼住阳光,屋里的温度也高不到哪儿去。
叶忍冬是被饿醒的。
他扒拉开身上的干草,枯黄的头发上沾满草屑。迷糊地捂住肚子睁眼,清透如水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虽睡了一觉,他精神回来点。但赶了一夜的路,此刻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当务之急,先填饱肚子。
他撑着床板站起来,可脚底突然传来钻心的疼。“嘶”,他腿一软,堪堪撑住木板,“冬哥儿可以的。”
可越来越疼,他颓然坐回。
鼻尖微酸,眼底氤氲出泪花。他胡乱地擦干,紧抿着唇脱掉自己的鞋子。弯腰看去,足衣底下透着血色,料像是脚底的水泡被磨破了。
他心肝哆嗦着,狠心闭眼,咬着唇,一点点将足衣脱掉。足衣与血肉早就粘在一起,他这行为不易于硬生生撕下一层皮。
“呜呜……”细碎的泣声从口中传出,纤细的睫毛再次被沾湿。
微弱的阳光自茅屋四周的洞□□入,一缕一缕,但抵不住洞口灌入的冷风。叶忍冬从疼痛中回神,看着足衣上有几个细小的破洞,还有他自己缝的补丁。
“要割茅草盖住洞口,不然下雨没法住。”他心想。
他盯着破了的门眨眼,将泪水收回之后,他抓着脚看去。因常年将脚遮住,脚瘦弱却白皙,但衬着血肉模糊的脚底,就更显得可怖。
他忍着疼打开包袱,将里面干净的足衣拿出。几下套在脚上。他边穿边念:“白爷爷说过,伤口要保持干净。”
穿好后,他将木棒拿着,重新撑着出去。
路过门,是茅草满布的院子,院子一角是破烂得剩半个底的大水缸。他杵着过去,见半个水缸中还积攒些水。边上还有个倾斜的陶罐。
他弯腰将手放在陶罐口,将清水倒出来清洗了下手。
接着将陶罐立起,所剩不多的水就沿着陶罐底下渗出来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动,长睫轻颤几下,一抹遗憾自心底划过。
原来是漏的。
收拾好心情,叶忍冬杵着木棍往院门去。
昨晚他看见外面有乱石滩,里面应该能找到些小鱼小虾。走着走着,肚子又是一叫,他轻轻拍拍。“马上就好了。”
路过丛丛干枯的野草,草上的浮毛站在他身上,他跌跌撞撞出了木门。
看清门外的金色,他欣喜地站在原地,险些将手里的木棍扔下。
昨晚周围太黑,没看得清。原来茅屋前种着果树,几颗枣树一棵老桃树。叶忍冬一瘸一拐走到枣树下,看着上面红了一半的枣子。
肚里打鼓。
他轻轻按了下平坦的肚子,状似安慰。接着,黑琉璃似的眼珠转动,打量着自己是否能够到。
但手即使伸着,他也摸不到。脚底下钻心的疼还在,他想了想,干脆靠在树干。双手扬起木棍,闭着眼网上打去。
书剑,大的小的枣子掉落在地,浅浅地铺着。
他如获至宝。
在白家,自从白爷爷去世之后,他就再没吃饱过,更别提解馋的枣子。白家婶子平日里防备得紧,吃的从来不放在厨房。即便是自己做饭,也只每次留下一顿的量。但凡他偷吃一点,就能被发现。
看到满地的枣子,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富足了。
欢喜地将木棍靠在树上,他双手扒在枣树树干,将身体的重量靠上去。控制着力道,才慢慢蹲下,捡拾地上的枣子。
或许是地肥,一个枣有他两个拇指般大。他迫不及待地在衣服上蹭蹭,急急地塞进嘴里。囫囵嚼几下,就咽进肚子。
枣有点干瘪,但清香浓郁,吃了一个,嘴里全是甜丝丝的。
他半眯着眼解决完手中的五个,才慢慢停下速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于他而言,有吃的,有睡的,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五个枣子吃得半饱,他将地上的枣子收拢在一起,近的用手扒拉,远的用木棍。
不一会儿,小小的一堆枣耸立在他面前。
“谢谢你们。”他抿唇笑,像偷腥的小猫,糯糯的。
因着几年来没人跟他说话,他习惯了自说自话。将草木当做伙伴,将大黄当做朋友。
此刻他带着满心的愉悦与畅快,蹦出这么句喃喃。
吃的暂且不愁,脚上的伤才要好好处理。
他靠坐在树下,侧身望去。透过丛丛杂草小灌木,看到不远处就是河岸。
布满老茧的手撑在树干,他伸长脖子。
河水在流动,撞击河岸与水里的石头,畅快得高喝,哗啦作响。
葡萄珠子落在岸边绵延不绝的植物。叶子呈锯齿状,有些灰白的毛,层层堆叠,还能见着些深绿。
他一喜,黑瘦的小脸上漾出两个梨涡。
他跟着爷爷十年,也识得些草药。那边的叶子不就是艾草吗?艾叶止痛止血再好不过了。
叶忍冬来了些力气,杵着棍子重新站起。磕磕绊绊地慢慢靠近。
河边的艾草生得有他腰那么高,越是靠近,艾叶的味道越浓。
等到岸边,丛生的艾草中间,还有有几层被覆盖住的台阶,通往河滩。想来是这里之前的人家用来洗衣取水的。
他眉眼舒展,粗糙的手逮住尖上嫩叶薅下,几下就满了一把。
他将多的放在衣兜,等到衣兜装不下,才梨涡盛着清酒,酿好满心的醉意与欢喜,步步挪回家。
对,这里以后就是他暂时的家了。
身后橘黄的阳光不知何时冲破薄雾,散落大地。远处山林的叶子红的黄的绿的交错,寥寥绘成了幅初冬彩墨画。画中下方是宽阔河滩,其上鹅卵石密布。河床并未完□□露,中间的河水仍在流淌,清澈见底。
而画的一角,残破的茅草边。果树,弯腰拾起果子的人,还有他那被风掀起的粗布衣角,都给这方寂静许久的天增了一抹活气。也让画灵动了起来。
鉴于自己的脚受伤不便,叶初冬返回时,拿着木棍又在树上打了几杆子,枣子噗噗落地。
他收归好后,拢在衣摆抓得紧紧的,运回睡觉的板子上。
忙完了这一道,他坐回木板上,有些苍白的唇轻微抿了下。
手心摸摸肚子,再次拿起一个最小的枣往嘴里塞。牙齿慢慢磨着,边吃边想。
茅草屋很破,一共三间房。但只有他这一间还有个顶,其余的都不能住。
可他睡的这个也好不到哪儿去。只看屋里四散的光线就知道,这间屋同样残破,要是来个风雨,这屋子准是不能睡。
但也不是没有好的发现。这座茅屋单家独户,其余的房子离这约莫三四里地远。站外面就只能瞧见个屋影儿。瞧着这模样,应当是没人会过来。
他细长瘦弱的手指抓着果核,细细地将果肉啃干净。
心里打算这就当做自己暂时的落脚地。
眼前要立马做的就是修缮房子,除此之外,还要多找些吃的存着,不然冬天不好过。
想好了安排,忽略的脚疼又袭来。
他取下足衣。抓起边上的艾草,放在手心揉搓。随着叶片被揉烂,绿色的草汁沾满双手。他盘着腿,将绿糊糊一点点盖在血肉模糊的脚底。
轻微的凉意接触到脚掌,刀割般的疼凝滞片刻。
他忍不住抓紧脚背,掌心的粗糙磨得脚背有些痒。他瑟缩下,又抿嘴将手上的全部盖上去。
接着,他将自己洗得抽丝的中衣拿出来放到膝盖上,一手抓住衣摆沿着衣角私下两条。撕拉的声音拉长,他重新将中衣放回,此刻已经少了小半截。
穿在里面的,怎么样都无所谓。
将两只脚挨个敷好草末再包起来,他才重新穿好开口的布鞋,继续忙碌。当务之急是遮盯上的漏洞。至于草料,岸边的芦苇倒是挺多,还有周围随处可见的茅草。
但他需要能割草的。菖蒲好扯,但茅草不好断。
撑着棍子,叶忍冬一间一间屋子找去。他这个屋是睡觉的,除了两边石头搭起的木板床,就剩个没了门、瘸了脚的衣柜。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颗老鼠屎。
再转去隔壁的屋,应当是厨房。顶梁塌了一半,斜着靠在地上,留出供一人弯腰进去的小口。
墙壁随时能倒,他在外站着看了几眼,里面倒着个木柜,好些个破碗摔碎在地。其余的就被房梁挡着,没什么东西。再边上,就是柴房。这里不缺木柴,柴房里还堆积着木头棍子,满满当当的。
他用棍子在放量底下捣鼓,没碰到什么可用的东西。不过那碎了的碗倒是可以用用。他又返回厨房门口,用棍子将看得见的瓷片掏出来。
居然还有个完好的碗。虽缺了一角,但能装吃的。
他就像一无所有的人陡然发现了惊喜,有些高兴地将地上的碎片捡起,堆到外面的大水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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