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县,饶关镇,桐花巷子。
已经十一初,巷子两边的桐油树叶子落得七七八八,枝头还剩下的,此时也呼啦啦在寒风中打着旋儿,要掉不掉的。
现下已经立冬,来往的人多穿上了稍微厚实的棉衣,拢紧了袖子,匆匆而过。
突然,巷子中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响起。吱呀的木门被拉出长长的一道声。
叶忍冬从巷子外的小河边回来,他小心地看了眼站在白家门外的人。她落后人十几步,泡了一上午的手红肿不堪,堪堪扣住看着比他还重的木盆。木盆里面装着刚洗好的衣服。
他踟蹰下,正打算上前询问。不料自己名义上的养母突然从门中探出身。
叶忍冬倏地侧身藏在围墙后。他是下意识地怕。脚底被石子硌了下,他鼓起勇气,端着盆出去。
却不料养母惊喜的声音隔着围墙传来:“花媒婆,这是妥了?”
叶忍冬咬了下唇。媒婆?
白茯不是被征兵四年了吗,叫媒婆干嘛?
他提了下盆子,瘦得跟竹竿似的身子绷紧,他快端不住了。
抬步欲出,花媒婆那大嗓门欢喜道:“哎哟。我花媒婆出马,就没有办不好的事儿。我可是给你家忍冬找了个大富贵的。”
叶忍冬脚收回,抬头愣住。帮我?
干枯的长发下是乌黑的面皮,精致秀气的五官在他抬头间完整暴露在空气中,眉心一点红晕,像初开的桃花瓣。清澈的眼珠若云山上留下来的清冽甘泉,纯净澄澈。不过目光有些失焦,不太灵动。
那边声音还隐约能听到,他骤然回神,扒着青砖墙角细听。
“进屋说,进屋说。”任蕙声音激动,看样子是将人领了进去。
他扣着木盆的手泛白,心里没由来地慌乱。
听到里屋关门声,他急忙抓着木盆推门进去。前院空空荡荡,收拾得不见一丝灰尘杂草。
他捏紧衣角,放下木盆。犹豫下,还是鼓着勇气蹲在窗外偷听。隔着窗户,里面的声音雾蒙蒙的传入他耳朵。
“嗨呀,白家婶子,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找到杨天这般条件的,人家除了喜欢喝酒有什么毛病。”
“再说了,你家冬哥儿都十八了,那么个磕碜样,人家还愿意出十两聘礼呢?十两啊!”
茶杯磕在木桌上。叶忍冬肩膀下意识一抖。他清澈的眸子满是惊恐,贝齿将嘴唇咬得泛白。
“我也没嫌弃不是,那聘礼……”
“人送到就给,人家那边说明晚就要,这是五两,余下的……”
杨天!
这名字宛若魔咒,箍得他脑子绷紧,一股绝望瞬间将他包裹,像谁强制捂住他的口鼻,要将他拉到那腐烂的淤泥里。
他不嫁,他不能嫁!
叶忍冬牙齿咬得死死的,强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瞳孔紧缩,佝偻着悄悄离开。
桐花巷子就没人不知道杨天的,那是个打死两个老婆的残暴酒鬼。他的第一任老婆是个家境好哥儿,杨天年轻时嘴上会说,以地痞流氓的身份攀上了夏家哥儿。夏家再不愿但那哥儿以死相逼,只能妥协了去。
可他娶了夏家哥儿后,本性就暴露出来。不仅打骂那哥儿,还占了他家的铺子,气死了老丈人俩。因着夏家就一个孩子,他以女婿的身份夺了那家产后,挥霍无度又染上酒瘾。
酒后对那哥儿动辄打骂,小时候巷头那院子里的哭喊声就没停过。当年那哥儿被他失手打死,还是他跟着爷爷看人可怜帮着收敛的。
那满头是血、死不瞑目的样子,他至今还记得。后面那一个也是如此。
他不能嫁过去。
破旧的木门被打开,拉长声音若幽冥,叶忍冬缩了缩脖子,抓着滴水的衣服退到一边,不敢去看那说笑的两人。
“冬哥儿晾衣服呢,可真勤快。”花媒婆甩着帕子,笑看招呼他。这可是她做过最简单的媒,到手的银子多不说,还不用跟着忙活。瞧瞧这个窝囊样,就适合扬天那样的人。
叶忍冬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婶子安好。”
花媒婆看他满身是补丁,畏畏缩缩捏着衣摆。只露出一截漆黑的脖子跟凸起的骨头。她眨下眼,笑着别开。
扭着腰走到门边,她冲任蕙甩着手帕:“我走了,别送了,记得别忘了时辰。”
任蕙跟在她身后,圆盘的脸上笑得眼睛都不见:“这哪能忘,慢走啊。”
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啪”的关上,任蕙插着腰走近缩在角落的叶忍冬。
吊梢眼一狠,巴掌宛若烙铁打在他身上,伴随着口水飞溅的破骂:“磨磨唧唧的,洗个衣服洗了一上午。小贱蹄子,就知道偷奸耍滑,也怪说不得十八了还嫁不出去。”语气轻蔑,完全不把他当个人。
叶忍冬被她拍得踉跄,险些将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
任蕙看见,脸上横肉一颤,喝道:“中午的饭就别吃了,吃吃吃,吃了屁事儿都做不好,怎么不直接去茅坑找食。”白蕙又想到自家被征兵走的儿子,可恨这贱蹄子怎么不是个男的,也好代替她儿子去。
她怒气一上来,没忍住力气又打了几下,等骂够了,才挪着粗壮的身体进屋。
叶忍冬等她不见,才抱着自己蹲下。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寒风,被打了的地方疼得麻木,火辣辣的。
他双眼泛红,泪水在眼眶打转。好歹,不冷了不是。
他环住自己的手轻轻拍着,不哭……冬哥儿不哭……
“啪嗒”,水珠溅落,落在地上摔碎了。他眨巴眼,又落了几颗。叶忍冬恍惚看到了安慰自己的白爷爷。
白爷爷说:冬哥儿啊,咱不哭,被欺负了找爷爷,爷爷帮你收拾回去……
可是啊,能帮自己的爷爷不在了。
冬哥儿只有自己了……
白爷爷不是自己的亲爷爷。叶忍冬是刚出生就被扔在白家医馆,被白爷爷捡回来的。
白家人无缘无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半点不待见他。有白爷爷护着还好,但自从十岁那年,老人家去世之后,白家人就把他当牲口。他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要是做错了一点,白家人就是非打即骂。时不时还不给饭吃。
白爷爷死后,他在这个家呆了八年,也被磋磨了八年。
他不是没想过跑。可这个世道,哥儿独自在外是活不了的。只身在外没有人跟着,不是被地痞磋磨,就是被捂住嘴迷晕卖楼里去。
十二三岁时,就连他出去洗个衣服,都能被地痞拦住。若不是他后来将自己弄成花子样,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叶忍冬被白家人施舍着活到十八岁,早过了最好成婚的年纪。可白家不死心,一想着明儿一早,自己可能就要去送死,不免绞紧了心子,抽抽的疼。
他得跑,爬到山里去饿死也总比被打死的好。
叶忍冬吸吸鼻子,夹紧手臂让衣服少漏些风。重新伸手,加快速度将手里衣服晾了。
日头隔着蒙蒙的薄雾,渐渐收了光芒。弯月悬空,寒星闪烁,叶忍冬终于看到里屋的灯熄灭。
叶忍冬丝毫没表现出自己知道明天事儿的样子,老老实实干了一天的活。接着微弱的月光,叶忍冬收拾好自己的掏出自己的户籍,唯二的两身粗布麻衣。背着包袱起身。
户籍是白爷爷帮他上的,为了这事儿,爷爷还跟白家人吵了架,最后是爷爷自己自己单拉出来,将他的户口上在白爷爷名下。
白爷爷去后,以防白眼狼以后拿这个威胁,悄悄将户籍给了他。
至于银子,他只有藏在鞋底的几个铜板,其余的被婶子搜刮了个干净。
窸窣声响起,睡在自己边上的大黄睁开眼睛。在夜里泛着幽光。大黄是白家婶子带回来看家的,但从小跟着自己睡,算他养大的。
他小声道:“大黄,不叫啊。”
抱着狗头摸了几下,叶忍冬不舍地收回手,得走了。
他背着破旧的包袱。拉开柴房的门,脑袋探出去听了下,再挪步迈过门槛。草堆上的声音凌乱,大黄站起身不动,叶忍冬别开眼,关上柴房的门。
迈着小步子,在空旷的院子里快速越过。他时不时看眼里屋。接着拉开他本就没栓的门,急促的心跳宛若夏日的闷雷,在耳中轰鸣。他咽下口水,大气不敢喘。
咯噔一声,他踢到门槛的木头,血液凝滞,鸡皮疙瘩瞬间泛起。黑亮的眼睛扫过门缝,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踏入巷子。
朦胧的月色下,树影婆娑,像高大的巨人,在清辉中看着他前行,巷子里的时不时传来狗叫,叶忍冬缩着脖子,照着自己熟悉的路赶去。
穿过院墙,走到常洗衣服的小河边。
叶忍冬转身,还能看见自己生活过的房子。他不敢停留,沿着小河往上。
那是一座连绵起伏的高山,小时候没人带他,他只能跟着爷爷去山上采药。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
挎着包袱,叶忍冬加快步子,沿着河走了两刻钟后,已经能隐约看见山上的大树。像一个个士兵,值守在山下。
他身体太虚了,黑夜的凉意裹挟着寒风阵阵打在他身上,像阻止他前行。叶忍冬咬紧牙关,目光坚定地埋头走。单薄的衣服被风吹起,头发糊了一脸。
过了小河上的桥后,大片大片的田野盛着冬水,月光倒影落在水里。隐隐能看见匆匆而过的单薄人影。
一个时辰后,叶忍冬停下脚步,撑在地坐在石头上,茫然四顾,这里大概是山的外围了。
“这里还不行,会被找见的。”叶忍冬冰凉的手擦过额头的细汗,他休息了一会儿,又憋着一口气继续沿着山的外围往前。
山路石头灌木多,树枝是不是划过身上,叶忍冬咬牙坚持。
弯月已经转到天的那一头,叶忍冬扶着树已经是跌跌撞撞。他最终走了一个晚上。又累又饿,又冷又困。叶忍冬咽下嘴里的血腥气,终于停下来。
借着已经朦胧的天色,他看见山脚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塌了一半,但可以挡挡风。
料想现在已经出了饶关镇的地界,他放下心摸索着上前。
茅屋上的草在风中张牙舞爪,看着是荒废许久了。叶忍冬抓着手里的木棍推门进去,里面的野草干枯,但也有半人高。他使着最后的力气甩着木棍,将看不清的蛇虫鼠蚁驱逐。
他拖着力竭的身体,摸索到还有块木板床的屋子,将就着屋里的草窝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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