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被关在黑狱。这事隐秘,司长识趣地没有介入。只有灵翰和雁来随行。

    真玉说:“这里和上次关押许乐景的不是一处。”

    灵翰说:“宫内司掌宗室和后宫事务,犯事男眷与女子不在一处关押。”她解释说,“这里是男牢,用的狱卒也都是男人。”

    男牢的牢房也与寻常不同。都是套间。要先进外间,再里面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灵翰引真玉走进一间牢房,外间空无一人。从里间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一个年老的男声阴恻恻地笑:“你还挺能忍的,一声不吭。让我打的也是无趣。”

    灵翰提高声音说:“是哪个当值?”从里间匆匆出来两个五六十岁的男狱卒。见到是真玉来了,连忙跪下见驾。解释说:“那个小贼不服管,小的们是在教他规矩。”然后打开门请真玉进去。

    真玉走进去。里间空无一物,只竖着一个铸铁刑架。林随就在这个刑架上。因他武艺高强,怕他暴起伤人,宫内司用顶格手段把他手腕脚腕和颈子都用铁箍固定在刑架上。

    三日不见,真玉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为免咬舌自尽,他的下巴被卸了下来,嘴合不拢,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又想绝食求死,被灌食灌水也强行吐出,污物沾在身上也没人清理。不着寸缕的身上还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新伤还是红色,旧伤已经变成青紫色,彼此交叠。瘀痕与污迹混在一起,惨状目不忍睹。他这三日一直都是这样度过,整个人已经虚弱不堪。

    从真玉进来,林随就一直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静,但真玉看到他的脚趾在不自觉地缩着,显然是醒着,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毫无所觉。

    真玉转头,发现灵翰和雁来并没跟进来。她走到外间,皱眉问:“怎么不给他穿件衣服,还弄得这样肮脏?”

    灵翰连忙责怪:“还不赶紧清洁一下,不怕冲撞了陛下?”两个男卒吃吃地请罪。走去打水。

    果然不久两个男卒去了又回,一人提着一桶水进了里间。里面立刻响起哗哗的水声。

    灵翰对真玉恳切请罪,说自己没有提前知照狱卒真玉驾临,才让真玉看到这样龌龊肮脏的一面云云。

    真玉问:“说完了?”

    灵翰说:“是。都是臣安排不利,请陛下责罚。”

    真玉说:“你和雁来,这是谁的主意?”

    灵翰和雁来对视一眼,说:“陛下?”

    真玉说:“你是何等谨慎妥帖的人。朕要来你的宫内司,你怎么会出这种疏漏?”她说,“朕都说了不会伤他性命,你们还要弄这些文章,难道觉得朕是这种不顾大局的人吗?”

    灵翰赧然说:“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在这三日中两人一直忧心温谨出事,真玉会不顾后果诛了林随和林氏,让藏在暗处之人称心。

    虽然后来温谨侥幸保住一命,真玉应承不杀林随,可以松一口气。但毕竟林随行刺,既伤了真玉,也差点害了温谨性命,真玉遭此一场大大的惊恐伤心,断不肯轻易放过他。

    于是两人商量,干脆就把林随弄得很惨,让真玉见到,觉得已经足够出气才好。

    灵翰说:“是雁来的主意,她主张怜香惜玉些。”

    真玉挑眉,问雁来:“你把现在这样叫怜香惜玉?”

    雁来一脸无辜:“那是因为陛下还不知灵翰的主意。她说林随伤了陛下左臂,那就砍掉他一条左臂才最解气。可人若残疾,无法恢复,对他实在残忍。臣就想了这个主意。美人被凌虐,最是惹人痛惜。哪怕是个蛇蝎美人,也会让人一瞬间动了怜意。”她笑嘻嘻地问,“陛下刚才心中对他有没有生怜?”

    真玉没好气说:“朕一看到他肩膀就疼,胸口也疼。想到温谨差点丧命,恨不得在他胸口也戳一刀,哪里会生怜?”

    灵翰说:“陛下,林随受刑并不是做做样子。他生得美貌,若让女人去行刑,难免会有恻隐之心,手下留情。所以臣让老男人动手。因为男人对付起男人来才最是凶狠。不过他们用的是处置后宫宠侍的特制鞭子。此时虽样子凄惨,以后养好了,身上也不会留疤。仍然是漂漂亮亮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两个老男卒出来说已经把林随收拾好,可以见人。真玉就再次进去。

    林随已经被清洗了一番,身上也罩上了一件衣服。只是他被绑着,无法给他穿上,只是胡乱把两只袖子在脖子后面打了个结,挂在身上,勉强遮羞而已。

    真玉虽觉得雁来灵翰未免太过小心。但是现在觉得倒也不是没有效果。

    她被人刺杀,弄到生平未有的狼狈境地,温谨垂死,也让她忧心如焚,饱受折磨。若说造成这一切的人不需付出代价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只是为了大局才要暂时隐忍。以后迟早会报复回来。但是此刻看到林随凄惨屈辱的可怜样子,怒火倒是果然消了一些,可以平心静气地对他说话了。

    真玉说:“朕想先告诉你一件事。咬舌自尽只是听起来很壮烈,想要成功死掉却极难。最后的结果就是以后舌头会短一截,说话含糊些。所以,朕给你的第一个忠告就是,不要试图咬舌自尽,你又死不了,只不过惹人哂笑。”

    她走过去,扳着林随的头,把他下巴用力往上一推,安上。又把系在他脖子后面的袖子捞过来,擦了擦他嘴边的涎水。再嫌弃地丢开。

    真玉现在看林随,觉得他终于勉强有点人样了。

    林随在轻轻活动着他的下颌骨。被卸下的时间太久,不仅疼痛,而且活动不便。不过也能看得出来。他轻轻活动的目的并不是咬舌。显然还是听明白了真玉的话。

    真玉说:“朕并不需要听你说话。朕什么都知道。”

    “你是林栖虹之子,不可能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行刺皇帝,不管朕死没死,你都是一定要死的。不仅是你,整个林氏也会被灭族。

    “你这性子过刚易折,没有行刺这事支撑,根本不可能认命去沦落风尘。恐怕一被挑为花郎就会立刻去死。所以,你想要行刺的这个念头,在你被选为花郎之前,或者刚被选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你翻来覆去想过多次。所以你根本就不在乎让林氏灭族这件事。为什么呢?

    “要么,是你觉得,不管有没有你这件事,林氏都逃不脱灭族的下场;要么,就是你觉得林氏对不起你和你母亲,干脆拖全族一起覆灭。

    “灌输给你这个想法的,就是害死你母亲的仇人。你只是别人的一把刀,是整个刺杀中知情最少的那个人。所以朕不需要你说话,只需要你好好听着。”

    林随不再装死,睁开眼睛看着真玉。

    真玉把所有事情都慢慢讲出来给他听。从林栖虹魏远两人被设计陷害,紧接着灭口死无对证,被冠上叛国罪名开始,到彭羁讲出的真相,椿国对林氏的忌惮,还有关于先帝之死,天雄会背后主使,以及围绕她身边的诸多阴谋。

    最后她说:“朕那天去四季楼,为的是将你带回宫中保护。朕以为做得隐秘聪明,其实都在别人的算计里。她们早就布下了你这颗棋子。反正不是你杀了朕,就是朕杀了你,结果都是一样的,林氏会被族诛。”

    她冷冷说:“我过来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些。让你知道你有多愚蠢。”

    她用两个字做结束:“傻瓜。”

    她说完,就整衣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她在心里数:“一,二,三……”

    牢房并不大,不过还好,林随倒也没有愚蠢到不可救药,他在真玉走出牢房之前,终于还是出声了:“陛下。”

    三天来林随一心求死,即使被灌食也强行吐出,已经变得极其虚弱。他的声音极嘶哑也极低。但是此时一室安静,即使如此微弱嘶哑的声音,也还是传到了真玉耳朵里。这声陛下一出,就是示弱了。

    真玉也不转身,冷冷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打定主意要狠狠刁难林随一番。林随重伤了温谨,令她三日来不眠不休,心如刀绞,从出生起就没受过这样的折磨。她自己虽然伤得不重,但也受了大大的惊恐和疼痛。她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不报复?

    灵翰和雁来还是很了解她的。

    虽然她们已经把林随折磨了一番给她出气,她不打算再去殴打用刑,但是言语上煎熬揉搓一番,总是要的。她要让林随为自己的愚蠢行径悔恨不已,痛哭流涕跪伏在她面前拼命求饶才行。

    她正准备得意一下。结果过了半天,林随也没再说话。

    她有些恼怒地转过身去。发现林随的头垂了下来。原来林随三日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到极限,此时他又是焦急,又是虚弱,一时血气上涌,承受不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昏倒了。

    真玉叫进灵翰雁来,让她们看看怎么回事。

    雁来查看了一下,拍拍林随的脸,又用了暗劲捏他肩膀。她下手很重,若对方是装晕,总会露出些破绽来,但是林随无知无觉,一点反应都没有。

    雁来无奈地对真玉说:“陛下,他是真的晕过去了。”她说,“而且满头满脸的冷汗,似乎完全虚脱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死掉。”

    真玉很无语。抱怨说:“林栖虹这个儿子,真是没用。”她说,“解开吧,赶紧宣太医,别真的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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