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九垓山,已是深夜。

    经过一场痛彻心扉的离别,双眼彻底失明,不仅药石罔效,连魔气的熏染也无法再让祁终复明。他又得重新去习惯黑暗了。

    闵栀坐在殿外的台阶下,静静等他走近。

    祁终立住脚步,感受到她的凝望,沉默片刻,他问:“你,还没走么?”

    闵栀捏了捏手心,对他又气又恨,压在喉间的质问,在内心矛盾后,化作一句轻声的关心:“你饿吗?我去帮你煮碗面。”

    祁终内心动容,急忙婉拒:“不,不饿。”

    两人静默站了一会儿。

    “明天你就下山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闵栀鼻尖一酸,趁他看不见,眨了眨通红的双眼:“那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什么约定?”祁终心力憔悴,记忆都恍惚了,一时没想起来。

    闵栀目光黯淡一瞬,自嘲一笑。等她冷静了下理智,又认真道:“十天。再过十天,就是十五月圆了,我当晚走,路上明亮些。”

    祁终沉了沉心绪,再过十天,就是百日破体的最后期限,也是百家仙门联盟攻山的时间……闵栀选择那时候走,算是陪自己走到了最后,如此情义,叫他难不感动,最终只得缓缓点头,同意下来。

    在人世的最后十日,祁终看不见任何风光,耳畔也不得清静。他摸索着出殿门,听到头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知道闵栀又在想办法摧毁决明殿上方那些突然出现的神迹金字。

    金字内容来得莫名,单是一条天谴邪魔。如若不除,桐疆必灭。就足以让整个上疆人心动乱,百家汇盟攻山的原因也是这个。毕竟这种大难临头的恐惧压迫在每个人的心里,众人都希望他能快些以死谢罪。

    祁终叹了口气,天意如此,人心如此。不说百日恶念破体的风险已存,就算他此劫之后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忽而凭着直觉抬望,阳光洒在双颊上,明媚舒服。

    闵栀翻下屋檐,迷惘他直望太阳的举动,正要询问,又想起他失明的现状,疑问一下又释然了。

    上前道:“明晚……我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祁终缓缓侧身,酝酿许久,咬字道:“珍重!”

    皱了皱眉,闵栀盯他半晌,忽而一笑:“我明晚再问一遍。”

    “……”祁终还欲说什么,却感身畔的声息逐渐远去了。

    *

    凤寐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单手撑额,怅望着窗外的桐花飘落,心渐沉凝,今晚就是攻山的最后期限了,但愿不会再有其他变数。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道淡紫身影,翩然进门。

    方妍绡进门前,特意在房间用脂粉把憔悴的脸容遮了遮,确保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病态。

    被线灵反噬的痛苦已经钻入骨髓,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纵然凤寐医术高明,也无法逆天改命。这些天,趁着他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故意隐瞒病情,心中已经含愧,而现在离别在即,望着凤寐苦闷坐在医书旁失神的样子,方妍绡更是忍不住悲恸。

    从闵栀那里得到祁终的状况之后,方妍绡就知道凤寐会为此事为难,可她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但是牺牲一段渴求九世才得到的姻缘,换来至亲最后的安稳,也并非不是一件划算的事。

    平静好心绪,方妍绡温婉一笑,轻声唤道:“医圣大人……”

    “绡绡,你来了。”

    凤寐迅速醒神,背对着她,两下整理了愁容,才笑着转回去,见她一身淡紫丁香衫裙,格外清婉,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误以为是她最近病情得到控制,看起来这般舒心。

    又想起她曾说当初身不由己,不得已杀人,不喜欢鲜血,就常常穿着红衣,强迫自己习惯的话,凤寐一时心疼,主动上前,夸赞道:“这紫衣很衬你的气质,看来我挑布料的眼光不错……”

    方妍绡笑意更深,浅浅道:“是呀。”

    她含糊上前,眉眼笑开,贤惠替他理了理衣领上的褶皱。

    “大人刚刚在想什么?看起来很烦心的样子。”

    凤寐垂着的手都在颤抖,强忍着欺骗她的罪恶,柔声道:“没有。只是看书看累了。”

    方妍绡低垂着眼,闪过一丝悲哀:“那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凤寐心里动容,默默抱住她,依恋又愧疚。

    一个拥抱,就让方妍绡的眼泪止不住了,她急忙抬起早已冰冷的双手,抹去泪水,怕沾湿他肩上的衣服。

    “绡绡。”凤寐声音略带哽咽。

    “嗯?”

    同样带着哭腔的她听不出彼此的声音有异。

    “我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可能……可能要离开你一会儿,你等我……”

    “什么事?”

    她明知结果,仍要询问。期待的是残忍的真相,还是违心的欺骗?她自己也不知道。

    “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去做。等这件事完了以后,我们就去云游四海,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看南溪的花海,去观琴云的瀑布吗?等忙完这一切杂事之后,我陪你去,陪你去……”

    靠在他肩窝上的那张小脸满是泪水,她心里顿然风烟黯淡:凤寐,到现在,你还在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要去杀掉我最亲的人?

    悔意盈满的泪水滑落眼角,凤寐眼中虚无一片,心里哀叹:对不起,只有这一次,我只骗你这一次。

    “绡绡。我要是哪天再做错了事,你也不要恨我好不好?也别一声不吭地走掉,好不好?”

    迟迟得不到她的回复,凤寐心慌,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

    “那你先答应我一个愿望……办到了,我就答应你。”

    方妍绡双眼略是干涩,哑声回道。

    “什么愿望?我都会办到!”

    他着急万分,握紧这最后一丝希望。

    “唔……还没想好。总之,你欠我一个愿望。不许抵赖。”

    “好!好!只要你不生我的气,我都答应你!”

    他心安下来,找到了一个让自己不那么愧疚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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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低沉,寒风呼啸。

    九垓山下战声一片,山顶大殿内却一片寂然。

    闵栀特来告别,见祁终单手撑在檀木桌旁,假寐。

    她嗤笑一声,故作轻松道:“这次,我真的走了,再问你一遍,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从后山小路走吧,山下太乱,我已经沿路为你安排重兵把守,直到山脚,不会有事的。”

    “你倒是想得周到……但还有其他话吗?”闵栀苦涩一笑。

    顿了顿神,祁终忽而语气严肃道:“……阿栀。谢谢你。”

    “……没有了吗?”泪无声坠地,闵栀希冀望着他,做最后期盼。

    祁终却默默侧开了身。

    闵栀含泪转身,心声渐沉:你还忘了和我说一声再见,再见啊!还是本就不想再见?

    最后一次出门,闵栀格外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殿外,方妍绡苦等许久,终于望见闵栀的身影,急忙上前拉过她,嗓音透出一股回天乏术的虚弱无力:“他……”

    闵栀眨了眨鲜红的眼眶,望向脸色苍白的她,皱了皱眉:“他叫我走,现在殿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你进去看他吧。”

    “好。谢谢你。”方妍绡黯淡的双眸顿生一丝激动与希望,急切松了闵栀的衣袖,扶墙入殿。

    闵栀搀了她一把,惘然问:“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方妍绡苦笑:“我已经……时日无多了。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这个给你。”闵栀同情地点了点头,将一个精美的匣子递给她。

    方妍绡打开一看,是一颗五彩斑斓的小珠子,惑然:“这是……”

    “绛生丹。可以肉白骨,愈百伤,有起死回生之效。你只想过要把眼睛换给他,却忘了他那双眼睛之前被毒粉所伤,拖了这么久,已经恶化了,强行换眼,也许会加诸他的痛苦。你把这个喂给他,就什么痛都没有了。”

    闵栀淡淡说完,对她宽慰一笑,又道:“方姐姐,对不起……”

    摇了摇头,方妍绡难过望着闵栀,心生一阵不忍:“阿妹。欠你的,我和小槿来生再还。”

    闵栀淡淡一笑,摇头道:“如果他不肯吃的话,你就骗他说是琉璃糖……”

    默然间,人已在戚风中决绝离去。方妍绡拭了拭泪,心意坚定,振作一丝喜气,缓缓进殿。

    冷冷清清的大殿内,祁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高座上发呆。失去光明的他,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听到了那种虚浮无力的脚步声,顿时警觉起来。

    “谁?是,是阿栀吗?你又回来了吗?”

    询问间,身畔的空气中浮着一阵朦胧的海棠花香。来人轻轻将一枝粉白的海棠花赠到他虚无的手心中。

    祁终登时心潮翻搅,惊诧哑然,只听她说:“当年小槿叫姐姐为你摘的那一枝海棠,现在已经放在你的手中了。”

    “阿棠……姐姐?”脑海中浮现儿时回忆,祁终顿然头疼起来,想起往昔,墙角下那一树粉白的海棠,在冷雨艳阳中,独自开败的场景。他站在树下,方棠笑着摘给他的那一段花枝……

    情急之下,泪突然涌落,他还来不及确认,就已陷在乍喜乍悲的情感当中,他想,就算是幻觉,是做梦,也要好好握着这不可多得的片刻温情。

    “阿棠姐姐!我好想你!”

    磕磕绊绊,绕过桌沿,他摸索着去捉方妍绡的手,一诉思亲之情,却被方妍绡侧身躲开,她怕自己已然冰冷的双手,根本不能给予他多余的温暖。

    敛了敛伤感的神色,她耐心安抚道:“小槿。姐姐想让你好好看一眼姐姐,你乖乖把这颗糖吃下,就能重见光明了……”

    祁终不疑有他,连日的压力早已叫他思绪昏聩,顾不得真假,接过那颗绛生丹,就往喉间塞,咽下之后,他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只想昏昏欲睡。

    方妍绡把握最后一丝灵力,将他扶回座上,按照凤寐医书上所记,谨慎地实行换眼术法,把最后的光明都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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