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赠芳心》来源:..>..

    暮色四合,晚霞扬在天边,方妍绡把晚餐摆好,却还没等到凤寐回来,正准备出去看看,却在院门处望见他的身影。

    会心笑着,她匆匆上前迎接,没有注意到他沉重的身形。

    “神君。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了才回来。”她佯装不满地抱怨一句。凤寐脚步一顿,理了理思绪,抬眸看她,语气故意压淡:“哦,这不是回来了嘛。”

    方妍绡抿抿唇,不禁意一瞥,发现他双手空空,略是失望道:“你骗我。”

    一句话让凤寐顿慌了神,蓦然想起下午与洛青尘的谈话:

    洛青尘轻笑:“神君别着急拒绝,我可是诚心诚意想跟你做笔交易的。”

    “……借刀杀人虽然不好听,但对神君来说,却是撇清关系的最好方法,你若信得过我们,我可以保证,这些事做到最后,对你没有半点影响,此后桐疆万世太平,玄女她们也不会发难,你与她在这世间长相厮守,岂不完满?”

    凤寐脸色一沉:“我凭什么相信你?”

    洛青尘狡猾道:“因为现在你只能信我。神君,这个时候,可不要再迟疑了,当断则断。说起来,我与方月使共事多年,也算了解她的脾性,虽然她面上不说,可心里是万分在乎她那个弟弟的,如果她知道了你瞒着她要对祁终除之而后快的真相,你说她是先体谅你的苦心呢,还是自责愧疚,心里难安,甚至与你反目……”

    “够了!你给我住嘴!”

    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洛青尘点到为止,信心顿时大增,默然一旁,静待凤寐的妥协。

    良久,他无奈叹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洛青尘递了个眼色给席衍,将医书呈到凤寐眼前,脸上挂着老谋深算的得逞笑容:“这些医书,神君也找了很久吧。之前李元邪的内应将它偷下凡尘,上面可是有关于封印神识的记载,九幽素女亲笔摘录,你过目下。”

    凤寐随意翻着,已然确认,心里略是欣慰,之前迟迟拿祁终没有办法,就是苦于这些医书遗失,才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对于这些凡人来说,动辄改变一点,就是灭顶浩劫。

    “……哼,先前在密室就猜到了,一定是被你们窃走了。”

    凤寐怒气拂袖,侧对着他。

    洛青尘并不否认,得寸进尺:“我已拿出我的诚意,就看神君接下来的意愿了。”

    “你想如何?”

    “很简单,神君有神格护持,伪造两封神授金函,对于你来说不是难事吧?”洛青尘挑明目的,语势逼人。

    凤寐隐隐动怒:“天境有天境的规矩。你可知我答应你这个要求,会担多大的风险,受怎样的处罚?你还真是异想天开,这种想法也敢说出来,你也配?”

    连要伪造什么神迹内容都还不知道,凤寐就急于拒绝,席衍脸色一沉,颇觉没戏了。洛青尘却也不恼,轻抚了下折扇,神色淡淡。

    “我自然是不配,可她配啊。再不济,桐疆这么多人的性命总值得神君出面照拂下吧,毕竟一再推诿,办事不利的结果不是已经摆在你眼前了吗?”

    “你!你,找,死……”

    没想到他敢如此挑衅,凤寐几欲出手教训。

    洛青尘却直白道:“方月使曾经欠我那么多人情,难道神君都要恩将仇报吗?”

    凤寐顿时颓然,冷静之后,退步妥协。

    “好。”

    良久,这声无奈的回应,重重压下一切结局的预定。

    ……

    “诶,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方妍绡见他突如其来就陷入失神,莫名奇怪,晃了凤寐好几下。

    “啊?”凤寐反应过来,面对眼前之人,徒生一股违心的愧疚,佯装镇定道,“我……我骗你什么?”

    见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方妍绡不由捂嘴偷笑:“出门之前,你可是说过要给我带石榴回来的,果篮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凤寐心情放松下来,缓冲了下理智,平静撒谎:“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果篮跌到草丛里,找了半天,没找到……”

    “啊。怎么搞得?摔哪儿了?过来我看看。”

    对此深信不疑,方妍绡赶忙上前拉过他的衣袖,仔细清理,却没有一丝泥土的痕迹,她心思蓦然一沉。

    凤寐不待她继续察觉,狡辩道:“没事了。灰都拍干净了,石榴的话,改天我再上街去买,好不好?”

    “哦……那,先吃晚饭吧。”

    方妍绡不再多想,转移了话题。

    x

    黄昏沉沉,古寺的杳杳钟声,回荡在溪谷间,悠扬远去。

    祁终背手站在山溪边,眺望暮色,心神一片复杂。

    他在这古寺住了小半月,却再不曾见到沐耘一面,如今收到闵栀发来的灵讯,语气万分焦急,什么神迹所降的诛杀令,什么百家结盟,将在月末围攻九垓山诸如此类的消息,看得祁终满心疲累,他根本不想再管这些事,可是百日破体的期限,也只剩十天了。

    他再不离开,此地也不会容许他的存在。

    丹药早就服完了,这几日双眼又开始间歇性失明,他有时候找路,找着找着就完全看不见了。怕自己再拖下去,离去之前,都无法再见那人最后一面,祁终在心中暗下决定,准备在今晚孤注一掷一次。

    他路过正殿,暮色已晚,屋子里很昏暗,唯有那一尊尊金身佛像,亮得光明,眸色落在那些经幡下的红烛上,霎时间,全都亮起明黄火光,照得四周清楚。

    还在找火折子的小和尚,一下被吓坏了,望了眼来人,面带紧张,又被人拉着匆匆离殿了。

    祁终没有理会他们的看法,爱躲就躲吧,自己也不是来找他们的。

    两个小弟子走时,奇怪地回望了一眼,发现他突然跪地参拜,双手合十,虔诚闭眼,喃喃许愿。

    不由诧异了一番,在他们心中,祁终可不是个礼佛的人,这些天住在古寺,他要么取供桌上的果子解渴,要么在佛龛下睡觉,要么就无聊地在寺中乱晃……除了安静不说话,他的举止没有一点讨喜。大家伙儿对他避而远之,也无法驱逐他,慢慢地,都有些习惯祁终的存在了。

    现在看见他居然在拜佛,姿势还很标准,礼数也很周全,不知偷学了多久,两人只觉有些奇怪,私语一番,便悄悄退开了。

    佛殿外的花木里,虫声啾啾。

    祁终怀着敬畏,恳求道:“此生别无所求,唯愿他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情仇加身,恩义缚心……”

    外面的天空算是真正谢幕,小水洼里,还有几只青蛙躲在莲花下,鸣了几声。

    祁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礼成起身。

    临走时,又望了眼佛像,悠悠说了句:“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

    月圆之夜,古寺老树上,一阵笛声悠悠,回荡旷野。

    沐耘走得很轻,在不远处停住,看到他瘦弱落寞的背影,倚在树枝上,挡了盈月的一阙光辉。

    原以为自己等到天明,也无法再见那人一面,可世界骤然安静的那一刻,祁终原本闭着的双眼,一下欣喜地睁开来,直觉地转头回望来人熟悉的容颜。

    思念如狂的心在此刻得以抚慰,祁终失声半晌,终于捉回声音,兴奋道:“你来了!”

    时间静静流淌过去,世间依旧安静。

    沐耘没有回答他,披散着长发,低头垂眸,双手合十,似乎对他无话可说。

    被这样冷漠的反应打击甚深,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祁终心有不甘地翻身下树,一步一步走向沐耘,心痛质问:“为什么又不说话?”

    “……”

    祁终侧身苦笑一瞬,在无人注目的那一刻,抖落两颗猛然涌出的眼泪。

    声音更加哽咽:“就这么恨我?”

    “好友……”

    良久,祁终不可置信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声。

    惊讶地稍稍侧目,注视沐耘的同时,也刚好瞥见古寺里一簇簇昙花次第绽放,莹白脆弱。

    那些娇柔的小白花就躲在沐耘身后的角落里,在他来时,恬不知耻地迎上清冷的月色,衬得它们更加凄美,叫人怜惜。

    花朵瓣瓣相接时,反照出的阴柔淡光浅打在沐耘暗红的裟衣上,整个人披了层柔和而仙洁的辉亮……

    恰逢此时,沐耘也抬眸,平静凝视于他,凉薄而疏离:“更深露重,请回吧。”

    失神半晌,等来一句赶的话。祁终咽了咽嗓子,身后的手心越握越紧,不甘与愤恨齐上心头。

    只见他双眸殷红,沉郁的目光,直直望向那人无暇的容颜。

    晚风起,撩起耳畔缕缕长发遮眼,沐耘反射地眨了眨眼,再凝眸时,正撞见祁终眼眶微红,似在用眼神无声质问他的模样。

    他心中无奈一叹,正欲出声开导,眼前那人却突然猛冲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桎梏的气力出乎他的意外。

    尚未反应过来的沐耘,惊愣地眨了眨眼,祁终接下来的反应则更是打破他所有清律。

    猝不及防间,唇上传来反复碾转的软意,让他一瞬窒息,漏了半拍心跳。

    沐耘实在没有想到祁终居然会直接冲上来拥吻他。

    敛眸一瞬,他清醒地挣扎着推开祁终,却不察觉自己手心的力量是保留了多少余地。

    他心生气恼,凝眉俯视的那一刻,却撞见祁终一双泪眼,升满了月光,深情无悔地回望着他。

    一眼。

    仅是那一眼,便留住了他全部心魂。

    那一瞬间,沐耘心底所有的防线都轰然坍塌,无限怜意染上他浅色的瞳眸。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克制己心……都烟消云散了。

    他故作失忆一般,勇气十足地缚住祁终的双手,两人纠缠着抵在树下,沐耘反为主,深深回吻于他。

    两人都忘情在这片刻欢愉之中。

    突然间,夜半时分的撞钟声,沉沉回荡夜色山谷之中,惊得山鸟扑飞几声,同时也惊醒了相拥相吻的两人。

    沐耘率先回神,抽身起开,连连退步,站在一边,窘迫到手足无措。

    祁终回靠树干,无奈闭眼,也不妄发声言。

    罪过的心情让沐耘两耳的鲜红冷却下来,他死死捏着手心的佛珠,暗自悔恨。

    待心情沉静下来,他苦涩抱歉:“……是我失态了,对不起。”

    听到这样的话,祁终心痛更甚,眼眶又是一阵酸涩:“对你来说,承认自己的心有这么难吗?”

    沐耘惊心一瞬,强装冷静:“心……只是一时执念而已。”

    “哦?”祁终冷笑,“真卑微啊。”

    “施主,人生苦短,何必执念。”

    祁终听见这话,温热的眼泪滑落脸颊,落进泥土中,冰凉。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诅咒一样。云散水枯,云散水枯……”

    默然垂眸,沐耘默不作声,捏着佛珠的手,不自觉用力。

    “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好比云散水枯了呢?”

    他怒气滔滔,将手心那块莹石狠狠摔在地上,痛恨道,“都是它的错!”

    心,因这句话乍然哀恸,沐耘微微蹙眉,沉吟半晌,哀绝回道:

    “云散,尚有皓月当空,水枯,才有明珠可现。”1

    “原来是这样……”

    祁终心底麻木,他们之间的繁华过往,不过是烟花水月一场,于这世间而言,岁月一抬手,即可消然。

    “好友,早日回头吧。”

    长叹一声,沐耘疏离着语气劝他。

    祁终呵呵笑起来,反问:“回头?”

    “是的。早悟兰因,回头是岸。”

    言辞诚恳,语气轻柔。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祁终却心底苦涩,哑声道:“那如果我说,我不要岸,我只想回头是你。你会不会等我?”

    沐耘手中的佛珠顿然落地,木楞站在原地,惊讶又仿徨。

    “说呀!你回答我啊!”

    祁终苦苦追问于他,像是握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死活要讨问出一个回答来。

    “……”

    沐耘轻微地哽咽了一瞬,长发遮掩的面色如霜般哀苦:他已经答应菩提尊者,承下佛力护佑苍生,便必须扯断世间所有纠葛,还妄谈什么诺言呢?

    沉静。

    该死的沉静。

    就像他宁可吃亏,也不为自己辩解分毫的脾气一样。

    祁终最恨他这样。

    霎时,出离的愤怒,万般的失望,彻底的心碎……逼得他怒火攻心,放声大笑起来。

    悲哀的笑声在这静谧的古寺深夜显得格外突兀。

    沐耘紧闭心门,再不敢有一丝松懈。

    祁终一边笑,一边失魂落魄地离开:“对景惹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2

    念诗念到尾,双眼已浸满泪水,祁终脚步不做停顿,此去再无回头,已然决绝。

    月已西沉,身后萎落了一地皎白的昙花……短暂的矜持,却也扛不住枯谢的结局。

    待沐耘再抬眸时,树下已经空空,不由抚上脸颊,是一把凉透的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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