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林已人烟散尽,山顶的一双冷眼,注目着山脚不断逃离的人影,愠怒一叹:“洛青尘,你看看现在的情况。你的完美布局就让两个人滚进了大荒,其余的人都安安全全出山了……”

    摇了摇扇,洛青尘散漫一答:“我说方月使,你先冷静一下,两个人也是人啊,都是敌人,消灭一个是一个。”

    方妍绡嗤笑一声:“你明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两个人的死活能牵动整个上疆的重视吗?只怕此事,双方不了了之便罢。倒可怜那两个替罪羔羊,连死都死不明白。”

    “那方月使是同情这两个人呢?还是同情没有完成任务,即将被发罪的我呢?”

    方妍绡蹙眉:“大荒境内驯养着上古妖兽,他们只怕是凶多吉少。同情称不上,只是觉得惋惜,毕竟都是为了同伴而舍命,最后却……”

    “你是担心九垓山仙尊会不重视这二人的存在,无法作为我们谈判的条件吗?”

    洛青尘顿收折扇,细细分析:“可是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呀。此二人身份特殊,仙尊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们能不能活命,就看神尊发不发落了。”

    “你……没有办法劝吗?”方妍绡小心一问。

    洛青尘轻轻皱眉:“方月使如此上心他俩,有什么想法吗?”

    “我只是觉得太残忍了。被人抛弃的感受……你不会明白。”

    持扇的手,冷然一顿,洛青尘讽笑道:“一个杀手居然会说残忍两个字,倒是叫我意外了。他们作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死得再惨,也与你我没有半分关系。方月使,仔细想想神尊近日到底在不满你什么。仁心,不是我们能拥有的东西……”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方妍绡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风中,突来一阵熏烟,袅袅熏染着垂下的衣袖。

    洛青尘闭目道:“出来吧。”

    闻声,一个身着黑衣斗篷的瘦弱男子,从帘幕后怯怯钻出,走到洛青尘身边,沉默不言。

    “手怎么这么凉?”洛青尘淡淡问了一句。

    席衍顿时受宠若惊,小声道:“风,风吹的。”

    “哦?那你讨厌这些风么?”

    不含喜怒的一句话,叫席衍迟疑一瞬,道:“不讨厌,也不喜欢。”

    “呵。”洛青尘轻轻一笑,目光却没有半点感情,“我有一位故人曾经也像你这般体弱娇气,但每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风里……”

    “我当时问他,喜欢风么?你猜他怎么回我……”

    斗篷下的脸色一白,枯瘦地双手不甘心地紧握,席衍故作昏聩:“不知。”

    洛青尘嘴角笑意一凝,淡淡愠怒:“那就不猜了。扫兴。”

    他说,他能在风里听到我来的脚步,会永远等我……可是,他真的等了吗?

    怅惘的背影逐渐黯淡在斗篷下的一双眼里。心知洛青尘所说的人,席衍心里顿生不甘与嫉妒。

    x

    大荒境内,黄沙漫下,一望无际,迎面而来的热风,如烫红的热铁一般,擦痛脸颊。

    烈日骄阳,刺痛眠睡已久的双眼。祁终忍住热辣的阳光,慢慢睁开双眼,软绵绵道:“这是哪儿啊?”

    “不知。”背他的人没法给自己擦汗,却专注回答他的问题。

    祁终惊觉自己未走而动,抬了抬脑袋,发现自己刚刚苏醒时,昏昏沉沉没知觉,其实昏迷的时候,一直把脸枕在沐耘的右肩上。

    “你……你背我多久了?先放我下来吧。”

    他理智清晰不少,念及背自己的那人也是有伤在身,急忙相劝。

    沐耘轻轻叹了口气,将人放下地,垂下被汗水濡湿的长睫,掩住眼中不堪的疲惫。

    翩翩衣裳黄沙粒粒,飘飘长发也凌乱散肩。祁终望着他脸颊上不断淌落的豆大汗珠,一颗一颗顺着长颈滑过硬朗的锁骨线,显然是热到快被蒸发的地步了。

    他记得之前听沐府的下人说过,沐耘自小畏寒畏热体质,恐怕鲜少待过这般极端的天气。如今,却拖着虚弱的伤体,背他走了这么长远的路程。

    愧疚与心疼乍起,祁终不自觉地翻出锦帕,轻轻替他擦过额心的汗滴。

    徘徊在中暑边缘的沐耘,陡然感到一丝清凉划过,抬眸一望,下意识偏头而躲,小声道:“不用擦了。我自己来就好。”

    “呃……”祁终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找水源。活命。”

    “哦。”

    为了节省体力,两人的对话都默契地简短不少。

    祁终好歹昏迷休息了一会儿,此刻头脑尚要清楚些,他环顾茫茫沙海,顿觉诡谲,原以为坠渊之后,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深渊之下,居然别有洞天,是这样的无边沙漠,杳无人烟。

    可见他们从进古墓,到启动机关等一切过程都是经过有人算计的。早料到山中有危险,却不想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人都逃出生天,唯独他俩最小心谨慎,反而身陷未知险境当中了。

    想到这里,祁终猛然抬头,不可思议望着沐耘的背影:我记得这小子没坠渊啊……难道他……

    “呃,咳咳……”

    奔波间,沐耘陡感体内真息窜乱,困住他心脉一瞬,乍然停在原地,被毒辣阳光普照,加上疲劳太久,一时竟手脚无力,颇有些摇摇欲坠。

    逞强不成,他往后仰去,却被一人瘦小的肩膀稳住,随后他被搀扶着缓了一会儿心神,脸色才好转些。

    祁终见状,焦急万分:“你已经开始脱水了,如果再不找到水源及时补水,会有生命危险的。”

    沐耘点点头,声音比平日虚淡不少:“不必管我,你,你先走。”

    “啥?把你丢在沙里,等风埋了,我自己去找水喝,你觉得可能吗?”

    又气又无语,祁终掺着他慢慢走,双手的力道使得更重,死活不撒手一般。

    “要不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水,我先割点血给你喝?”

    乍然听到这样恐怖的提议,沐耘惶恐一瞬。祁终却比他还急,双指凝力,准备割腕。

    沐耘见状,一把抓过他的手,喝令道:“住手!”

    “你!”祁终无奈望着他苍白的素手,不罢休劝道,“没事。一点血而已,又不死人……”

    “别说了。我,我不愿。”

    沐耘低垂着脑袋,语气恹恹。

    祁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顺他心意,两人走得慢了些,却也还在坚持。

    突然,空中飘来一阵水汽十足的润风,拂在脸上,温和不已。

    祁终只顾享受,却忘记思考。沐耘轻轻皱眉,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风,风中有花香……”

    一语点醒梦中人。祁终突然一阵兴奋,风中有花香,说明附近有花树,有绿植的地方就会有水域。

    他们有救了。

    稍凝心神,祁终仔细循着花香飘来的痕迹,沿途找去,果然遇到一片宽阔的绿洲。

    斜阳晚昏,潋滟一池霞光。

    掬起一捧清泉洗面,祁终顿感一阵凉爽,仰躺在河边,他舒服地眯了眯双眼,惬意放松。

    歪了歪脑袋,他又望了眼石头边上调息的沐耘,正乖巧靠在那儿,垂眸沉思。

    祁终起身过去,挡住他前方的一片晚霞,递给他一张润湿的锦帕:“诶,用这个擦吧,你不是怕热嘛,这个凉快些。”

    沐耘犹疑了一下,接过手,正要道谢:“谢……”

    “你要是敢多说一个谢字,我就把你的嘴封上。”

    “呃。”沐耘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祁终扑哧笑出声:“我逗你的,好好喝水吧。我不打扰你了。”

    夕阳的余辉随着那人背影的撤开,而重新洒在沐耘身上,浅浅光晕,如沐圣礼。

    放下水,他想祁终也不算外人,便放松了心思,抬手轻取头顶玉冠,瞬间散下秀逸长发,晚风轻扫,垂肩缕缕。

    ……

    远在荒漠的夜晚迅速冷却下来,昼夜的温差叫祁终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抱着手,他散完步,沿着小河回到两人喝水的桐花树下。

    头顶满天星子,他抬望一眼,思亲之意乍涌心头: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好不好?姐姐也会像我现在这样,望月想我吗?

    “你回来了。”

    还未走到尽头,透过几棵花树,祁终望见那人朦胧身影,轻笑:“嗯。”

    “你的伤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当时过于心急,运气不当,才会导致元息紊乱,现在已经暂时压下了。”

    “什么叫暂时?叫你不要乱逞强!”

    两人隔着花树聊天,祁终转向小河水面,悠闲地往水上打水漂。

    沐耘避而不谈,转移话题:“我刚刚感受到你在不远处徘徊,是有什么心事吗?”

    闻言,祁终掷石子的手一顿,落寞地眨了眨眼,他回:“有啊。”

    “你就是啊。”

    一语惊人,沐耘沉默地不再询问,宿命预言带给他的无力感又翻涌心间。

    祁终毫不知情,以为他在无声回避,便继续道:“我说的,你听清楚了么?你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心事。”

    “……”

    又是一阵沉默,祁终隐隐有些气恼:“沐耘!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是我做错什么事了,让你之前一直不肯搭理我?”

    直白的逼问,再次换来一阵沉默。

    祁终有些不耐,穿过最后几棵桐花树,径直走向沐耘那边,正欲继续问话,却又将话语憋回嗓子,连走路的脚步都放缓不少。

    因为他望见沐耘单手撑在一旁的白石上,浅浅睡着了。

    难怪这么安静。他心说。

    走近那人身侧,祁终替他理了理肩上滑落的长发,看了眼他放在旁边的礼冠,不禁掂了掂重量,一时感慨:“你太累了。”

    “好好休息。”

    他又补充了一句,耐心替那人拂了拂额上的散发,顺理着到耳后,露出一张沉冷淡欲的玉面,月色悄悄,洒下清辉,将那人白皙的肤色衬得愈发冷艳。

    难得见他这么毫无防备地松懈一场,从祁终平视的角度望去,沐耘散发闭眼的神态像极了一尊静眠的玉菩萨。

    忍不住采撷一朵野芳,祁终轻轻憋笑,温柔地将花朵戴在他的发上,浅眠的人,瞬间静美出尘。

    “耘兄,好梦。”

    满意地欣赏完自己的“作品”,祁终正欲挨着他一边睡,突然,脑海里又有奇怪的记忆闪过。

    “……师兄,快看我手里有什么。”

    “嗯?什么都没有啊。”

    “嘻嘻。因为我把花变到师兄头上去啦。”

    “哎,小悦,你真顽皮……”

    ……

    模糊而陌生的记忆,像电石火花一般,灿烂一瞬,又消失不见。

    祁终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些,低声道:“谁是小悦?”

    话音刚落,背后的古剑倏然灵动起来,祁终还没反应过来,影落剑就自己出鞘了。旋飞上空,扬尘而去。

    祁终大惊失色,低吼:“我的剑!”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沐耘,束手束脚走远后,才开始放开手脚,急忙追赶,匆匆穿进另一片桐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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