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湮灭

    一个工程师埋着头在后面蹲着理线,等他麻利的把机箱后面的线都一一对应着接驳妥当了。他直起腰来,呲牙咧嘴的捶着腰眼,冲坐在桌前的另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工程师点了点头。工程师伸手在机箱面板上摸到电源按钮一揿,机箱发出了“嘟”的一声,跟着不易察觉的震动了一下,里面的风扇开始旋转起来。漆黑一片的显示器上出现了硬盘自检的提示,电脑顺利地开始了工作。

    这一台电脑是东国的民电产业巨擘,东升集团出品的“东升”牌小型工作站,是公司驻伊朗分公司无偿提供给苏莱曼尼的。电脑自检的速度很快,显示器自带的扬声器几乎是立刻就响起了柔和的合成女声音频:“谢谢您选用东升产品,先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做一个小小的资料完善,谢谢。请先选择您的性别。如果您选择男性,我们将为您启动”夸父“系统,如果您选择女性,我们将为您启动”女娲系统。如果您选择跨性别,我们将为您启动“类灵”系统。

    智能语音说的三种系统,其实都是东升自行开发的大型自适应系统,在设计理念上秉持广泛兼容,万物互联的核心理念,经过不断的更新迭代,已经从1.0版本迭代到了现在的9.0版。系统有根据使用者的不同性别甚至是日常使用偏好进行深度定制的能力。因此针对男性、女性、和跨性别者,系统会会自动做出细微调整,从而生成三个不同的子版本。在本世纪初,曾经在高科技领域处于领先地位的美利坚合众国,对东国的高科技产业采取了从上到下的全方位制裁。为了打破这种困境,东升集团迎难而上,发扬了本民族传统的“愚公移山”精神,对智能设备的核心系统展开了会战式的公关。东升1.0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之下横空出世的。

    东升1.0问世以后,立刻受到了第三世界国家市场的广泛欢迎。东升公司没有因此躺在功劳簿上,而是不断的迭代系统,完善体验,扫除漏洞。东升系统这样一路高歌猛进,最终也在欧洲和南美市场相继打败了美国同业者的产品。东升集团也从亚洲最大的民用电子集团,一跃而升格为世界最大的民用电子集团。

    苏莱曼尼和阿齐兹那天去冷库考察现场之后,第二天苏莱曼尼就叫了几个大一新生帮忙,把三间房子的卫生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苏莱曼尼当天晚上回去想了一夜,他觉得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偷偷瞒着学院。因此第二天一早就主动找到系主任,反映了他认为不需要隐瞒的那部分情况。苏莱曼尼告诉系主任,他们打算对一个因为很罕见的原因死亡的年轻女性,展开长期的跟踪研究。女孩所得的疾病非常罕见,如果加以深入研究,将来的研究成果也许能够震动医学界。

    留着漂亮八字胡的系主任被苏莱曼尼说动了,他答应苏莱曼尼,学院可以保障地下二层的电力供应和水力供应,但是所需要的科研设备苏莱曼尼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学院的经费很紧张,不可能给他再拨上一笔专款。得到了系主任的点头,他们干的这件事情就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光明正大的,由官方支持的科学研究了。

    其实整个研究并不需要添置很多设备,解剖设备和存储设备虽然有些老旧,但是也都还能正常投入使用。需要使用学校的大型设备,他们也可以借用。只要给解剖房添置一台小型工作站,再拉一路光纤进去,研究工作就可以开展了。苏莱曼尼给阿齐兹申请了一个助教的教职,那样他可以平时在学院里工作,到了周末再利用休息时间去开展个人研究项目。

    苏莱曼尼打了一个电话给东升电脑德黑兰的办事处,先是自报了家门,跟着婉转地表达了希望得到设备方面的赞助。出乎他的意料,电话那头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实际上东升一直和德黑兰大学有合作项目,因此他们听说苏莱曼尼的研究项目非常冷门,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东国人办事效率非常的高,远不是懒散的美国人可以相比的。苏莱曼尼本来以为可能还要等上几天,可是当天下午赞助的电脑设备就到了,跟着一块来的还有布线的工程师。实际上,德黑兰大学整个通信工程布线都是东升公司做的。一个万兆的5g机房就设在大学校园里,从离老教学楼最近的盒子拉一根光纤过去,就能很快地把信号接通。两个工程师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千兆光纤拉到了解剖室东屋改成的工作间,又把工作站电脑拆包摆好,接上中继设备——东升的双频路由器。

    有了路由器,不但有线通信解决了,发射的wifi信号还可以接驳手机。在这样的地下室里,手机运营商的信号是非常不好的,只能依靠路由器发送wifi信号联网。电脑开了,工程师征求了苏莱曼尼的意见,很快的设置好了电脑。两个人一直忙到走的时候,连一口水都没喝。苏莱曼尼从学校超市买的瓶装绿茶,到最后也还是原封不动搁在那里。年长的工程师丢下一张名片,说名片上有报修电话,有什么问题可以拨打电话联系。他说他们还有别的户要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说完了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工程师走了,苏莱曼尼过了一会也走了。他下午还有一节课,因此不得不离开一会。等着苏莱曼尼也走了,这一层就只剩下了阿齐兹一个人。不,还有贾南。阿齐兹一直坚持认为贾南还活着。虽然大脑已经检测不出生物放电的现象,心肺工作也完完全全停止了。可是贾南的身体一直没有出现蛋白质溶解的情况,她的面庞甚至都是红润的,肌肤也是富于弹性的。她那样躺在那里,就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跟阿齐兹打一声招呼似的。阿齐兹一个人呆在屋里,就又想再看一看妹妹了。他把妹妹放在一格没有通电制冷的抽屉里。既然身体没有出现腐败现象,那么冷藏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阿齐兹从东边的房间出来,穿过中间的解剖房,走到西边的储藏间。妹妹被他存放在从下往上数第二层中间一格,他走到跟前,一下子用力拉开了巨大的抽屉,妹妹欣长的身体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上一个周末,他独自给妹妹做了全身的仔细检查,检查完以后没有给她再穿上真丝睡衣,而是拿了一条干净的白色被单——那种医院常用的被单,盖在了妹妹的身上。如今贾南盖着这么一床白单子,真的像是睡着了一样。阿齐兹出神地望着妹妹,眼睛一下也不愿意挪开。妹妹的一头乌发像瀑布一样披垂在肩上,青丝衬托着一张白皙的面庞,显得那么的动人。在两边面颊的地方,有两片由浅入深的,水红色的晕红。白里透红的对比,也就使得整个面部更加的富于生气了。

    阿齐兹是一个医生,他知道面颊上的这种红晕,表明皮肤底下的毛细血管还储存着大量的血液,这些血液的含氧量依然不低。这就是生命依旧存在于这一具纤弱的躯体里的明证。而且,就在贾南富于雕塑美感的面庞上,这样的例证还不止这一处。除了酡红的面颊,贾南那两瓣丰唇,此刻也是红润而饱满的。看上去不像即将凋谢的玫瑰,倒像是刚刚在枝头绽放一般。这样醉人的红唇,是什么样的小伙子见了,也忍不住想要吻上一回的。

    然而此刻妹妹却只能安静的躺在那里,不能睁开她漂亮的大眼睛,对这个世界回报一个灿烂的笑容。妹妹面无表情地躺着,像是一个沉思者。她两片眼皮紧紧的合着,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把她那两只蓝绿混合的,散发着宝石一样光泽的眸子遮盖得严严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今窗户关上了,阿齐兹再也不能和贾南的心灵沟通了。身体触检的时候,他脱掉了贾南紫罗兰色的真丝睡衣,又脱掉了同样色系的文胸和内裤。面对着妹妹雪白的胴体,阿齐兹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是他还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而只能闭着眼睛在那里慢慢的摸索起来。

    阿齐兹仔细的用手把贾南由顶至踵抚摸了一遍。身体的弹性还是像一个活着的人一样,连体温也似乎没有凉下去。浑身上下一切都是那么完好,皮肤也没有发现肿块和硬结。检查完以后,阿齐兹闭着眼睛扯过单子,把妹妹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他拿出一支体温计,轻轻掰开妹妹的嘴唇,轻巧的插了进去。过了三分钟,得数出来了。33.3度。阿齐兹拿起活页夹,记下这个数字,又伸手取过了便携式的脑电波检测仪。这是一个外形看上去像是话务员用的头戴式耳机一样的玩意,把这个东西戴在脑袋上,设置好工作状态,就可以检测人的脑电波。阿齐兹轻手轻脚地给贾南戴上监测仪,打开了开关,然而过了一会,屏幕上显示的alpha波,beta波,和etc的读数都是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阿齐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给妹妹做过检查以后,阿齐兹不知为了什么,连着两天都没有再打开抽屉。他仿佛是觉得心里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妹妹的事情,因此一直回避和妹妹再一次单独相对的机会。可是今天苏莱曼尼走了之后,这样一个念头却突然跳了出来,而且显得那样不可遏制。现在拉开了抽屉,看着妹妹身上覆盖着洁白的床单,一直盖到脖子下面(阿齐兹是不愿意把妹妹的脸也遮盖上的,他觉得妹妹并没有死去,因此不能用对待一具尸体一样的态度对待她),

    他这样看着妹妹的面庞,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妹妹在床单下面白皙的胴体。可是他明明是闭了眼睛的,并没有偷看妹妹哪怕一眼。而他现在望着妹妹裹着的白布单,却不知怎么好像透过了这一层织物,看到了底下的身子一样。……该死!阿齐兹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用拳头在脑袋上狠狠的捶了一下。他伸手关上了抽屉,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到了傍晚的时候,苏莱曼尼给他带了一些食物过来,有手抓的洋葱土豆炖肉,还有一些薄面饼。除此之外,还有苏莱曼尼最喜欢的——一大壶加了糖的锡兰红茶。吃完了饭,两个人休息了一会,就开始工作。按照他们上午商量好的,苏莱曼尼借了影像设备中心的钥匙,他们要在下班以后把贾南搬过去,做一次全身的断层扫描。这本来是一次标准的,例行公事式的检查,可是等到检查结果出来以后,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却使他们彻底傻了眼。上一次扫描是在一个多月之前,那一次的扫描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虽然用脑电波检测仪检测之后,没能发现任何大脑活动的迹象。可是脑部扫描却证明至少大脑结构都是正常的,正常得近乎完美。

    这一次不过隔了四十天,却有了惊人的发现。扫描成像的结果发现贾南的大脑里别的结构都很正常,只有海马体消失不见了。本来应该有着海马体的部分现在空空荡荡的,就像是从来没有长出来过一样。而与这种情况相反,覆盖脑组织的皮质层却在短时间里增厚了一倍。用苏莱曼尼的话说,大脑皮质层对神经活动的抑制导致睡眠,现在大脑皮质层这样反常的增厚,就好像是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指挥大脑强化抑制,使人进入沉睡状态似的。而负责记忆的海马体消失,则意味着贾南大脑里储存的所有记忆都不见了。如果贾南在这时候醒过来,她的脑袋里会是一片空白,她将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认识眼前的任何一个人,包括阿齐兹。

    脑部的萎缩似乎预示着这个肌体正在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然而大脑皮质层反常的生长,又似乎在驳斥这一点——是的,任何一具死亡的身体,都不可能再有任何意义上的生长。无论是大脑皮质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一具死亡的身体上能长出来东西只有一样,就是微生物。微生物将完成蛋白质的降解,使尘归尘,使土归土。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苏莱曼尼和阿齐兹面对这样一种反常的情况,都无法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阿齐兹试着用工作站电脑写了一封电邮,发给了汉诺威的巴特郎教授,希望这位顶尖的神经外科专家能够给自己答疑解惑。阿齐兹坐在桌前敲打他那一封长长的邮件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他的前女友——江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江心月副主任医师也遇到了类似的病例,并且也给巴特朗发了邮件,希望得到帮助。阿齐兹这一封邮件发过去的时候,巴特朗刚巧去了慕尼黑,参加一场国际上的神经外科学术会议。等到他回到汉诺威,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情了。

    巴特郎教授看到阿齐兹的来信,立刻给他写了回信。巴特朗在信中先是告诉他,因为自己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周的学术会议,因此没有能够及时回复信件,这一点还要请他多多谅解。巴特朗接着告诉他,说他的同事,如果阿齐兹还有印象的话,就是那个东国的江心月,他最近也在当地的医院收治了一个类似情况的患者。只是那个人的海马体虽然在肉眼可见的萎缩,也还没有到完全消失的地步。另外根据江心月的介绍,那个人的大脑皮质层也没有出现反常的增厚,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在邮件的末尾,巴特朗给了阿齐兹江心月的邮箱地址,让他和江心月保持联系。也许江心月在治疗的过程中能够得到新的发现,从而给阿齐兹提供一些可能的帮助。

    看完了教授的回信,阿齐兹陷入了沉思。教授问他还记不记得江心月,他当然记得。那是他最宝贵的一段恋情,他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阿齐兹坐在那里,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江心月姣好的面容。和伊朗的漂亮女孩儿们不同,东亚女孩的美是含蓄的。如果说波斯女郎是洒了香水的红玫瑰,东亚的姑娘就是枝头含苞欲放的夜来香。阿齐兹见惯了红玫瑰的热烈,偏偏抗拒不了夜来香的神秘。他对江心月的爱是那样专注而持久,一旦陷了进去,便拔不出来了。在离开汉诺威的时候,他多么希望江心月能够陪着他一起。可是等他像江心月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女孩儿却婉转地拒绝了他。在他走之前的前一天,女孩儿像是想要补偿对他的歉疚,整夜都和他在一起。

    阿齐兹拒绝江心月到机场去送他。他一个人拖着大行李箱,把对江心月的依恋和怨气都埋藏在心底,独自搭车去了机场。现在巴特朗提起江心月,把阿齐兹心底里的回忆一下子全都唤醒了。他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屏幕上巴特朗给的邮件地址,犹豫着要不要写一封邮件过去,把中断的联系捡拾起来。

    阿齐兹想了一阵子,心里对沟通的渴望到底占了上风。可是这第一封邮件应该怎样去写,他到底还是有一些犹豫不决。是直接开门见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写一封求助的邮件,提出自己需要了解的专业问题。还是先写一封问候的邮件,作为一个老朋友,先把联系建立起来呢?阿齐兹想了想,拖动鼠标点击了邮件地址,开启了一封空白邮件,在工作站电脑的机械键盘上“噼噼啪啪”的敲打起来。

    亲爱的月

    见字如面!

    自从我在汉诺威那个潮湿阴冷的早晨拖着箱子离开公寓,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如今我坐在电脑屏幕前面,双手放在键盘之上;心里百感交集,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在那里酝酿,冲突着。以至于我觉得我心里似乎有着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真到了敲打键盘的时候,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还记得那一天我过生日吗?我想正是那一天的经历,使我这个来自中东的,有些害羞内向的大男孩,感觉到了友谊的温暖。当同事们一个个拥抱了我并离开之后,是你独自留了下来,陪着我在天台上整整站了一个晚上,听着我无休无止的唠叨抱怨。而也正是那样一个微寒的夜晚,竟使我何其荣幸,得到了你这样一位女神的垂青。我想我是何德何能,竟至于得到命运的眷顾。生活从此向我展开微笑,这也是我万万不曾预料到的。而到了那一天的清晨,你挽着我的手臂走下楼去,我觉得树上的鸟儿都仿佛是在为我一个人歌唱。我们那一天早上吃的黎巴嫩卷饼,也是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甜的早餐。

    我亲爱的月啊!因着你的垂怜,我有幸得到了一场真挚的爱情。从此我们走到了一起,成了汉诺威最教人羡慕的一对。我们从此朝夕形影不离,白天在研究所探讨工作,晚上回到家里,又像是一对最甜蜜的夫妻,在一起享受美好的生活。可是我的月,这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终归都是脆弱的,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例外。残酷的现实让我们乘坐上各自命运的航船,自此天各一方。我的月,这以后我把你的影子埋在心底,只希望这一段回忆不再刺痛我的内心。

    然而我的月,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里的这个月,就是东国文化里象征着团圆的图腾。你告诉我东国大诗人张九龄有两句诗,叫做“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在我此刻敲打键盘的时候,夜空中的一轮孤月正照澈着波斯湾的莽莽荒原,我想他也正照澈着东国大地上的巍巍青山。此刻我们共享着这一轮明月,让我对你的思念像潮水一样疯涨起来。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们不仅能够像诗人描述的那样,在月光下独自怀想,也终于能够走到一起,对着月亮吐露我们别来对彼此的思念。

    顺安颂祺

    你忠实的阿齐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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