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师傅,怕我辱没了名声,连名份也没敢要。不过说句良心话,宇文老儿教剑却颇尽心,将那一套在江湖中也有名有姓的七星剑法一招一招地传授了我。钱英因要养伤,于是我便日日与钱敏练剑拆招。

    如此过了月余,眼见暮秋,天气日渐一日转凉起来,钱府里菊花盛开,草树萧索。这一日,宇文师父随钱通判外出公干,只剩我与钱敏各自练习那七星剑法。

    “三哥,你也练了月余,且让师姐来考考你。”钱敏因东山狩猎一事,对我再无成见,随了钱英,与我亦是兄妹相称。

    钱敏不待我回答,一招“流星追月”攻我面门。那七星剑讲究中庸大气,攻守兼顾。这一招“流星追月”该使“抱月守缺”化解,本是拆练得极熟的。钱敏笑道:“这不算甚么!再看这一招。”却是“满天星雨”,只见虚虚实实,剑光乱颤,实是防不胜防。正解该是“紫微探月”,以简打繁,以攻代守。一招既攻出,我便反守为攻,一招“银汉横亘”挑她下盘。谁知钱敏竟不使“玉女奔月”拆解,只顺势一滚,撞入我怀里,一肘将我击个趔趄。

    “我输了,小妹。”

    “你可知输在哪里?”钱敏眯着眼问道,颇得意状,蛮有三分可爱。

    “你知我剑势,方敢顺势贴身。换作别个,岂敢冒止大险!”

    “哼,话虽如此。你却忘了师父常说的守正出奇。过招拆招不过是娴熟剑技,真要克敌制胜,自要冒奇险、出奇招。”

    我笑道:“那也得视对手强弱。方才若是与当日老乞丐,如此投怀送抱的奇招,恐怕正教敌人掳了去。”

    钱敏嗔道:“若是与别人,我岂会如此!”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不觉脸上一红,骂道:“打你个酸秀才!”便弃了剑,舞动粉拳劈脸打来。我一边招架,一边笑道:“小妹的拳法倒比剑好,也教我几招!”

    正闹之间,只听外边一阵脚步声响,影壁后转出钱英伴着一个年青公子并十几个家仆丫环来。钱敏一见之下,忙迎上去道:“武哥哥,你如何来的?”钱英与我介绍道:“这位是我开封伯父家大公子钱武邦!”

    那钱大公子只与我颔个首,便转与钱敏咭咭呱呱说笑不止。

    “武哥哥,可给我带了什么好意儿?”

    “上好的胭脂与你带了几盒。哈哈,与你说笑呢,知道你不爱这些。倒是花了好大的力气弄来一柄剑,虽不是上古名刃,也是有名有号的,叫做玉须。”说罢,从身旁小厮手中接过一柄三尺来长的剑来,递与钱敏。钱敏大喜道:“还是武哥哥知我。这次来是公干?还是闲逛?可住得几日?”

    “这次来江州,却是充一回买办。因蒙皇上降恩,下旨拔款修缮定国府,如今楼房亭阁俱已造成,家中纱幔帘账、古玩器具却要重新采买。因此父亲着我度量采办回去。另一层则更为要紧,再有一个月,便是当今圣上寿诞。父亲令我留意些奇珍异品,倒不在价值几何——那皇宫里哪缺金银,只在新奇有趣。因此也不拘时日,只将各色物品采买齐了便回开封。其他还好得,但只这贡品却是难。”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

    那只金嘴大鹦鹉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是我的过人之处:善于细微处捕捉机会。

    于是我告辞出来,寻找狐猴。我并不知道狐猴住在哪里,但找他并不难。我把一块银子塞给街上一个泼皮,半个时辰后,狐猴就颤颤地跑到了我的面前。

    “何大爷,近日做甚买卖?”

    狐猴道:“鸡蛋大的山东大枣,孙秀才可来几斤。只这枣子吃不倒人,孙秀才还是买两包逍遥散去实惠。”

    我忽纳闷一事,便问道:“狐猴你整日价钻营投机,到底攒下多少家私?怎能也不裁两件光鲜衣裳,体面体面。”

    狐猴叹道:“孙秀才,你哪里知道,这些年若说赚下的银子,倒也置得下几百亩田地了。怎奈我家中那个老不死的老娘,把银子花得流水一般,每日单是人参便要吃一二两银子,吃了七八年了,还只是病恹恹要死不死的样。”

    “你娘得的是什么症候?”

    “哪个晓得。只知断一天药,便人事不醒,口泛白沫。这些年吃的药草人参都够开间药铺子了,哪里还有闲钱置衣裳。何大爷命苦,还不知要开几间药铺,才送得走这催命的老娘。”

    不曾想这狐猴倒是个至孝之人,正验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古话了。我便道:“你晚间到我家来,还有百来两银子送你。”狐猴顿时警觉,疑道:“你倒先说求我甚么事?”

    “不求甚么,只念你是个孝子,舍与你。只是莫拿言语赚我,被我知道,要你好看。我且问你,你那金嘴大八哥还在不在。如今倒有个极好的买家。”

    “早卖与会宾楼掌柜家的大公子了。今儿早上我还碰见贾公子驾出来溜街。已经会念几篇诗词了,甚么‘秦娥梦断秦楼月……咸阳古道音尘绝’,竟是极好的,口齿又清,与人无异。可惜我却听不懂。”

    “那也罢了,你卖你的山东大枣去吧!”

    狐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摸出两个小纸包塞给我。“这两包逍遥散你收着,说不着什么时候便有用场,这玩意儿无形无色无味,只需那么一小指盖,最好溶在酒里,发作最快。晚间我可来取银子,莫要诳我。”

    别了狐猴,我便信步逛进了会宾楼。那贾掌柜忙忙迎出来,作揖道:“孙秀才可要吃酒,楼上请。”顺便说一句,自从我攀上钱府,在江州城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贾掌柜你自忙去,我只是闲了,来寻你家公子说说话。”

    “那孩子前些时候得了只大八哥,便着了魔道,也不出去耍了,成日窝在家里调弄。这会子只怕还在后院教那鸟儿背诗呢!”

    我转至后院,果见那贾公子在廊下,一手持根小棒,一手握些果子,口里念一句诗,那八哥便学一句,若错时便拿棒敲打;读得好便赏果子吃。见了我,贾公子忙招呼道:“孙秀才,快来瞧我这八哥,我叫它念新首柳三变的《雨霖铃》你听。”

    贾公子起个头念道:“寒蝉凄切……”那鹦鹉果一路背将下来,一字不差。我点头道:“果然好个宝贝!只这么白念,久了也无趣,若是调教得见了汇通钱庄两位姚公子,便自念《硕鼠》那才有趣!”贾公子拍额道:“正是。倒可气煞那两头蠢猪。这也不难,改日请个画匠,将那两人影像描画下来,让这八哥对着画像背便是了。”

    我道:“怪道贾公子这几日也不往钱府走动了,原来得了这个稀罕玩意儿。钱二爷近日因骨伤未愈,闷得慌了,也常寻思弄个奇禽异鸟来解闷,命小厮们去寻,止寻了些寻常东西,哪及得贾公子这八哥十之一层好。”

    贾公子倒也不笨,闻言顿时脸色大变,面皮涨成个猪肝色,咧嚅道:“这是街面上泼皮狐猴卖与我的,明日我再去寻他,求只更好的来!”

    我冷冷道:“这金嘴大八哥,古书上也未曾记载过,便是再有,钱二爷何等人,也不稀罕了!”我说完便去逗弄那鹦鹉。我相信给点时间,贾公子是会想通的。

    果然,贾公子思量再三,乃道:“我本欲调教好了,便送进府里献给二爷的。孙秀才既来了,便烦请转交!”

    对这种草包,我不必太客气,便道声谢,驾起金嘴大八哥踱出会宾楼。

    我记得家中有一幅当朝神宗皇帝的画像,是父亲从开封买回来年节时供奉的。没想到却能派上这种用场——我要这鹦鹉见到神宗皇帝时读一首诗,诗的内容我已经拟好了:

    赵钱孙李谁排定,自古英雄坐江山。

    一朝风云遍地涌,便是改朝换代时。

    对于这首反诗,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说,我承认毫无可取之处。但我能想像,当神宗皇帝听到这首诗时,会是怎样的感受。凭这一首诗也许不能撼动整个钱氏家族,但钱氏一家的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潇洒了。

    而这个时候,老天又给我送来了一份意外的大礼。

    那天晚上,我早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希望可以用一两天时间来让金嘴大八哥背熟那首诗。谁知那鹦鹉真是个异物,不过教了四五遍,竟记得烂熟。难怪贾公子视若珍宝。于是我决定趁热打铁,强化记忆,再教几遍,第二天便送进钱府。

    正在我得意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上一人道:“孙秀才好雅兴啊!”

    我的冷汗一下子湿了全身。

    只见房梁上跃下一人,朝我作个揖,笑道:“孙秀才还记得我吗?”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空空手霍朗。这个江洋大盗光临寒舍,当然不是为我家中那几两银子。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霍大侠总是以这种方式拜会朋友的么?”我笑道。这家伙一定听到了我教鹦鹉背诗,但是,我希望他不知道我的意图。

    霍朗大大咧咧往椅子里一坐,顺手拿起那张神宗画像,朝向金嘴大八哥。这个白痴马上瓮声瓮气地念道:赵钱孙李谁排定……。霍朗笑笑说:“孙秀才小小年纪,竟如此城府,若是生在乱世,这江山怕是不姓赵,更不姓钱,倒要姓孙了。”

    此人显然有备而来,对我的秘密也一定略有所知。但是凭感觉,我知道他并不妨害我的计划。于是我轻描淡写道:“何出此言,不过闲来无事,聊以解闷而已!”

    “若这鸟儿进贡给了神宗皇帝,而且是由一个姓钱的人进贡的,恐怕就不是解闷,而要死很多人了。”霍朗顿了一下,又道:“孙秀才,你也不必瞒我,霍某虽爱财,却也是个知义气的人。我尚欠你一份人情未还,今日来,便是要还这人情的。”

    我忽然明白,霍朗知道我的秘密比我想像的要多得多。

    “你把话说明白些,莫叫我打哑谜。”

    “此事说来话长。我只问你,你屈身钱府,可是要大不利于钱家?”

    没必要也不可能隐瞒了。我说:“我与钱府确有过节,必欲其家破人亡而后快。”

    “好!果然爽快。既如此,你听我道来。那日你我江州城外一别,我便离了江州地界,在江湖上浪迹了四五日,谁知在襄阳城内中了埋伏,叫人拿住。拿我之人却是来头极大,乃玉阙门金衣使者。你恐怕不知,那玉阙门是为朝廷效力的。我只道这一回必是死无全尸了,岂知那金衣使者押我回开封,在那死牢里不过呆了两日,竟又提我出来,好酒好肉款待起我来。

    吃了一半,那金衣使者对我道,你这大盗,按刑律杀你十次也不冤你了。算你命大,眼下正有个戴罪立功聊以保命的差事,不知你可要不要?我一听,岂有不答应之理。金衣使便道,你可知今年伊始,圣上任命王安石为参政知事,主持新法一事?我道,如何不知。新法一出,天下百姓无不欢呼雀跃。金衣使道,当今圣上乃一代明主,本欲以新法革除旧弊,强兵富国,得以西征西夏,北拒强辽。只是朝中那一干守旧重臣如韩绮、欧阳修等辈,横加阻挠,欲废新法而后快。这也罢了,更令皇上难安的是,如今后宫曹太皇太后亦有联络外臣、黜废新法之意。不日前,御史大夫钱鏐之子钱武邦携太皇太后密函前往江州。你若能取得密函,非但免你死罪,另有重赏。但只一条,只取密函,不得惊扰任何人,更不得伤人。我笑道,金衣使大可放心,此等事正是霍某擅长,定可手到擒来。我一心保命,自然把牛皮往天上吹了先。不料金衣使道,此事不可泄露半字出去,更不得有半点马虎,且一月之内必须得手。否则你体内恶毒发作,神仙也救你不得。这狗娘养的,居然早在酒内下了毒。

    我就这样被卷入宫廷纷争。孙秀才,你哪里知道,当今神宗皇帝并非曹太皇太后嫡亲孙子。当年仁宗皇帝因无子嗣,方立了濮安懿王之子赵曙为太子,是为宋英宗。英宗即位不久,便因濮安懿王。如今神宗皇帝登基未久,羽翼未丰,便重用王安石搞出个什么变法来,惹得群臣。这一场变故竟未知鹿死谁手,那也罢了,无端却将我扯入进来,架在炭火上烤。

    没奈何,我只得一路尾随钱武邦奔江州而来,伺机下手。想是钱武邦那小子贴身而藏,一直没寻着机会。前日见钱武邦进了通判府,两日未出大门一步,必是在谋划什么。这两日夜深之时,我也曾摸入府内,四处翻拣了个遍,哪知竟无一丝消息。偌大一个通判府,找寻一封书信,却不是大海捞针一般。这几日察看钱府人丁往来,寻找机会,不意却遇得你这相识。不瞒孙秀才说,察看你也有两日了,本欲以金银诱你助我盗那见鬼的密函,及至见你调教鹦鹉,方晓得倒是我还你那人情的时候了。”

    惬意呀!没有比这一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的事更惬意的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封密函,找到钱氏与曹太皇太后暗通的证据,神宗皇帝碍于曹氏老祖宗的面,虽不至立时发作,罢黜之心却是一定有的。到时我那可爱的金嘴大八哥再把反诗当面一念,神宗皇帝又惬意了。剩下的就是诛九族还是诛五族的问题了。

    我于是连汗毛都兴奋了起来。因为兴奋我变得格外头脑清醒、思路清晰。我说:“如果容易得手,玉阙门找你神盗作甚。别说那么大个通判府,便是我这宅内用心藏封书信,也须你找个三五月。若想得那密函,非有个妙法不可!”

    “孙秀才有何妙法?”

    “自有妙法。今日却告诉你不得,你明晚再来,到时再授计与你。”我胸有成竹地说。虽然所谓妙计,尚在寻思之中。

    次日一早,我便驾着大八哥进了钱府。钱英、钱敏并丫环小子们见了这异物,都不免啧啧称奇,逗弄一番。钱英便携了去寻他那堂兄了。钱敏道:“三哥你可立了奇功。我那武哥哥正愁这事呢。如今好了,我爹回来,必重重赏你。你快想想要些甚么。”

    我笑道:“也不要别的,把这钱府并你这疯丫头赏我便可。”钱敏嗔道:“就只嘴贫。便是这般赏你,你可养活得起。”

    “这般豪宅大院,坐拥一日短上十年寿命也是值了。我进出钱府也近两个月了,所历景物也不过十之三四,便叫我心驰神往了。”

    钱敏笑道:“也不值什么。我且带你四处瞧瞧去。你若喜欢,便求我爹住在府里,也非难事。”钱敏一面说,一面带我进了内宅。咭咭呱呱将那三兄妹住所、父母正室,以及哪处安置哪个姨娘,何处是下人寝室,大小厨房,各处书房等一一指与我瞧。及至后花园,只见一堵大墙围住,北侧开着一扇门,却有两个兵丁把守。原来这钱府乃公私合筑,只这一道墙相隔。这边是居家所在,那端才是正经处置公事的通判府。钱敏正眼也不瞧那两个兵丁,携我进了门,指与我道:“这听雨轩是我爹的大书房,里边藏了书籍兵器古董,可惜落了锁,便是我也轻易入不得。再往前便是通判府衙门,无甚好瞧了。本小姐一向被人服侍的,如今倒服侍了你一回,你说可怎么谢我。”

    钱大小姐帮了我这么个大忙,自然要好好谢谢了。

    “小妹可知今日玉池镇赶大集,这几日的热闹把江州城最繁华的街面也比下去一截。玉池镇离城亦不甚远,不过十来里地。你去扮了男装,我带你去逛逛,如何?”

    钱敏顿时雀跃,果依言换了装扮,也不带丫环,只与我出得钱府。早有管家备下两匹俊马。两人快马加鞭,便往玉池镇赶。

    出城门行了一半路程,便见道上捉鸭抱鹅、担米挑面赶集者络绎不绝。待至玉池镇,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好一派热闹繁华。我与钱敏寄存了马匹,一路闲逛,不过吃些异样果食,买几件新巧玩意,也无甚可说。何况我心中自有正事思虑。

    正行之间,不知哪里窜出两个肮脏小乞丐,围住乞讨。钱敏便摸出银袋,正欲拣几钱碎银打发了,不料那小乞丐劈手一夺,抢了银袋便跑。钱敏哪里肯干休,一腔愤怒,便追将下去。两个小丐甚是灵巧,人流中游鱼一般,一时哪里捉得住。那一袋银子本不算甚么,只是钱敏性子执拗,哪受得这腌臜之气,故是一路紧追不舍。不觉追至那偏僻巷子里,两小丐七拐八弯,慌不择路,竟窜入一条死胡同。我与钱敏大喜,正欲上前捉拿,岂料一只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我俩网住。两侧墙头上纵下十来个叫化子,口内一面乱嚷“拿住了,拿住了”,一面拿布片塞了我与钱敏嘴巴,随手将钱敏颈上一块玉坠扯将下来,然后又套了只大麻袋。我只觉眼前一黑,被人七手八脚抬上一辆板车,上头又压了些粗硬家伙,似是柴草。然后板车便吱吱前行。

    我是倒霉惯了的,倒也处之泰然,只是寻思这丐帮为何无端捉我俩。那钱敏毕竟养尊处优且未经世事的姑娘家,顿时心慌,黑暗里捉住我的手,紧攥住不放。不一时便冷汗涔涔。

    欲知孙、钱二人如何脱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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