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英本欲谢那人相助,只见那人衣衫褴褛,一双破布鞋撑出污黑的几只脚趾来,篷着头,柱着根破布包裹的短杖,面皮黑非黑黄非黄,说不出的难堪,便懒怠理,只与钱少坤道:“莫留情,快治服了捆走!”

    那汉子顿足道:“叫化子害死我父子了!”

    叫化子问道:“这些人作甚追拿你?”

    “我父子好端端在山上砍柴,这些人无故将我爹打个半死,我便急了,用那柴斧掷伤一个,因此追我!”

    钱少坤不耐烦道:“叫化子闪开,莫妨我捉拿罪犯!”

    叫化子扭头道:“这樵夫所说可是不差?”

    钱少坤道:“你休管差不差!再不回避,一并拿回去,问个庇护凶犯之罪,大牢里关你个三五年!”

    那叫化登时浓眉一聚,沉声道:“果然蛮横得紧!你们是哪家的公子少爷?”钱少坤哪里按捺得住,也不用剑,拔拳便打向乞丐面门。那叫化伸掌一格,逆势一送,震得钱少坤“噔噔噔”连退数步方站稳身形。

    “原来是个会家子!”钱少坤问道:“你可是丐帮的?”

    叫化子反问:“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说出来怕吓到你。这位便是江州通判的公子钱二爷,识趣的便撂开手,不然连你那叫化窝子也捅了。”

    叫化子冷冷道:“既知我是丐帮,亦应知丐帮帮规:路见不平,该当拔刀相助!”

    钱少坤便不再言语,抽出剑来攻出一招,也不知什么名目。只见剑光闪动如压地雪银般滚向那乞丐。情势与方才打那汉子竟是大不相同。叫化子辨得真切,不理那幻招,只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顿时化解。口内道:“这一招莫不是‘一树梨花’!”钱少坤不答,剑势陡奇,不似方时曼妙,亦非快捷。叫化子却不敢再拿指弹,舞动短杖将来势化解。赞道:“好一招‘老梅探春’。”又道:“你师父可是江南百花剑客一枝梅!”

    两招一过,钱少坤亦知此丐非同寻常,自己极得意的两招剑势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化开,心道若不再使杀着,恐难取胜。于是口中敷衍道:“一支梅正是在下师傅,不过他已经死了!”

    “一枝梅死了!”乞丐正自惊疑,钱少坤倏地暴起,剑光顿化作无数蛇信子,罩住乞丐全身,正是百花剑绝招“天花乱坠”。钱少坤虽然偷袭得手,怎奈那乞丐武功高他甚多,且又久经战阵,当下竟不理来剑,双掌取个托天势,内力一吐,便将钱少坤震翻出去,仰倒在地吐出一摊鲜血来。乞丐一步窜上,踏定钱少坤心窝,脸上杀机毕露。

    “当今天下武林后辈小子中,能在第二招令我动兵刃,第三招逼我使太平掌的,却是屈指可数。可惜你全无武德,心术不正,他日必定为祸江湖,实在留你不得!”言罢打将下去,可怜钱少坤脑浆迸裂,哼也未哼得一声,便似一滩烂泥般萎顿在地。

    众人未料此丐武功厉害,且心硬手辣,说杀便杀。若论猜枚斗鸡、淘气玩耍,这一干纨绔子弟自是个个精通,若以武艺而论,却都不及钱少坤甚多,眼见三招之内,钱少坤便是脑浆横流,死于非命,不禁俱吓破了肝胆,滚下马来,朝林中乱窜奔命。

    只有三人未跑:钱英、钱敏和我。

    我没跑是因为钱英没跑。我不能让钱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乞丐手中。钱英没跑是因为钱敏。钱敏毕竟还是个天真少女,见钱少坤惨死,顿时一腔义愤,并未觉自己亦面临莫大凶险。

    “你那恶丐,竟胡乱杀人,当真没有王法了么!”钱敏怒道。

    那乞丐并不理会,冷冷道:“除恶务净!你三个有何话说!”我从叫化子眼睛里看出他真想杀我们。这乞丐嫉恶如仇,只是也忒嗜杀了。对付这样的人,我实在没有经验。我一边苦思脱身之计,一边暗下决心,如果能侥幸不死,一定要习武。

    只听钱英道:“前辈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求前辈放过我小妹和这位秀才!”

    乞丐道:“你妹妹我可以不杀,秀才却凭什么饶他?”

    钱英道:“他与我昨日才得结识,手无缚鸡之力,杀之何益!”

    钱敏道:“哥,与他罗嗦什么,咱俩一起上。他又没个三头六臂,难道咱这七八年的剑白练了!”言罢抽出随身佩的剑来,乞丐扑上来,只一杖便将钱敏座下马匹打翻,口里道:“那便先考考你七八年都练了些什么?”

    钱敏早已跃下马来,劈手一剑削向那乞丐。情已至此,钱英也顾不得许多,拔剑下马与小妹并肩而立。叫化毫不客气,短杖一挺,宛如巨蟒出林,荡向二人。

    兄妹倒是默契,钱英长剑划个圈去粘那短杖,卸其来势。钱敏便去攻乞丐面门。乞丐欲考较二人武功来历,也不立下杀手,只与二人缠斗。

    这时候是我逃命的最好时机,但我并没有那么做。我跳下马来,悄悄拣起钱少坤落在草从里的剑。有一个办法我必须试一试,虽然它是否有用,我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三人拆了十来招,那乞丐冷哼一声道:“难怪七星剑主宇文老儿十年来不见踪影,原来投靠侯门吃起皇粮来了。可惜你们这两个娃娃,连宇文老儿一层剑术也未学得!”言罢,短杖一扫,正中钱少坤肋间。已然痛下杀手。

    我不能再犹豫了,大喝一声:“住手!”同时剑尖抵在了那个樵夫胸口。

    乞丐扭头望我一眼,不动声色道:“你拿他们要挟我?”

    我说:“做个买卖,这两条命换你那两条!”

    乞丐哈哈一笑道:“你救这两人去,立时金银满钵,飞黄腾达;我换回这两人,怕是好酒也喝不到一坛。这买卖怕是做不成!”

    我亦笑道:“前辈真会说笑。前辈乃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不如且安良,除暴之事暂缓。钱二爷自在江州城恭候。前辈若惧通判府人多势众。待我杀此二人,你再将我三个杀了,倒也干净!”

    “嘴倒伶俐。又是胁迫又是激将,还不忘送顶高帽。小子,老叫化今日若依了你,今后便也不用在江湖上行走了。”

    “好个侠肝义胆的英雄。”我冷笑道,“倒也是,这两个蚁民的性命,哪及得大侠的颜面万一。”

    乞丐一时语塞,显是意有所动。我急道:“钱二爷还不快走!”钱英便负痛上马,乞丐欲要追时,只听一声惨叫,那樵夫腿上却又多了个血窟窿。

    “你小子倒也手辣!你且说你叫甚名谁?”

    “若论手辣,晚辈哪里及得上大侠半分。在下姓孙,名复同,字正德!”言语之间,钱氏兄妹已然去远了。

    “你倒说说,那钱姓小子只与你一日之交,你缘何舍命救他?”

    我只好说实话:“我与姓钱的有不共戴天之仇,他那性命是我的,容不得别人去取。”乞丐笑道:“这个谎太说不通。”我自己也有同感,于是撒谎道:“我说的千真万确。若撒谎,岂不辱没了我义父,天龙镖局雷总镖头的威名!”这回他倒信了,沉吟道:“既如此,我正要路经江州,你带我去见雷雄傲。我倒要问问他如何管教你们这些后生小子的!”

    我说:“真是凑巧,你要寻他,他却寻你们丐帮去了!”

    “此话怎讲?”

    “你们丐帮劫了四海镖局三十万两镖银。如今天下四大镖局齐集开封,要去讨个公道,倒来问我!”

    那乞丐登时脸色大变,失声道:“当真?!你何时得此消息?”

    “我义父昨晚得了书信,今日一大早便领众镖师赶赴开封了。”

    乞丐沉吟片刻,乃道:“你且随我走,若有半句谎话,管教你小命不保。”

    当下也顾不得那樵夫父子二人,掉头便走。我亦弃了剑,乖乖随后。走了三四里路,只见乱哄哄一群小厮并几个公子在那里大呼小喝,乞丐上前夺了匹马,转至我身前,将我衣服一带,拎上马来,一拍马臀,绝尘而去。那一干人哪里阻拦得住。

    一气奔至江州城内,乞丐弃了马匹,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拣个石子,在那客栈酒肆墙上作个圆不圆方不方的古怪记号。然后寻了个墙角蹲坐在地,捉起头发里的虱子来。我这时倒不急脱身,暗忖这乞丐如此武功,且虽困顿不堪,却是态度威严,双目炯炯,眉宇间自有一派傲然神气,其身份来历必非寻常。

    我正寻思乞丐来历,忽听背后一人笑道:“孙秀才,如何在这街上干站着,莫不是也想学你何大爷做些买卖。”回头看时,只见狐猴左臂上驾着一只体态硕大,色彩斑斓的八哥,右手擎着块牌子,上头写道:出售稀世珍宝,金嘴大八哥!我笑道:“狐猴,你这鹦鹉倒是神气!”狐猴大惊小怪道:“岂止神气,这八哥好生调教两个月,吟得诗唱得曲儿,比那家中养个戏子还便宜些!这八哥我与那起弟兄盯了也三两年了,今日一早方才得了,若不等银钱使,断不肯此时卖的。”

    “你且说卖几两银子?”

    “与别人,一百二十两纹银绝无二价。你孙秀才若要,一百两拿去便是。”

    这小子估摸得倒是毫厘不差,昨日钱英所赠正是一百两。我笑道:“一百两银子我倒是有的,只是我却不买这无用的玩意儿。”狐猴翻我一眼,道:“早晓得你非正主,说与你知道,不过望你在钱二爷面前提及提及。钱二爷有得是金银,出价三五百亦是有的。若如此,便给你二成抽头,如何?”

    “钱二爷虽有得是金银,只是这会子也不知道还有性命没有!”我说着,望了一眼乞丐。那狐猴顺着我的目光打量了乞丐一眼,顿时警惕,干笑几声道:“白费了我一番口舌,趁早寻正经买主去要紧。”言罢抬腿便走。我忙说道:“何大爷且去告诉我娘一声,今夜我若不得回家,只管闩了门歇息,不必给我留门!”狐猴答应一声去了。

    乞丐也不理我俩,自顾摸出一张大饼,就着一只酒袋,吃喝起来。尚未吃罢,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叫化子径向我们走来。那老丐收拾了酒食,将短杖抬一抬,两叫化神色大异,略弯一弯腰,扭头便走。老丐便起身跟上。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已至城外,只见荒草连天,人烟稀疏,大路旁立着一间破旧土地庙。

    两叫化奔入庙内通报,片刻,又领出十几个大小叫化子,为首叫化一见之下,连忙拜伏在地:“丐帮江州堂主叶荣天叩见钟帮主!”

    我心里一惊,虽知这乞丐非同寻常,却料不着便是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钟鼎天。

    钟帮主道一声:“起来罢!”便大步跨入庙内,只见庙中支着一口大锅,正炖一锅香气四溢的狗肉。于是也不客气,捞出一块来,坐下大嚼。那一干乞丐垂手恭侍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江州近日有甚新文?”

    叶荣天见问,忙回道:“倒有几桩,正要回禀帮主。十数日前玉阙门紫衣使寻至江州,杀了木家堡弃徒木连城,掳走其妻儿。不日前,盗神空空手霍朗现身江州,险遭岭南燕捕头围捕。再有便是今日一早,江州天龙镖局总镖头率众镖师护送一个美貌姑娘出城而去。”

    “天龙镖局此行何为?”

    “应是受东家所托,护送那姑娘去往他处!”

    钟帮主猝然掷下狗肉,怒道:“护送一个姑娘,需他天龙镖局倾巢而动?叶堂主,你这江州堂口除了吃狗肉,还做甚正事。今日我作下记号,足足等了三柱香工夫,才见人来。这也罢了,如今天下四大镖局诬我丐帮劫他镖银,眼见便要发难。你等却是浑浑噩噩,被天龙镖局使个障眼法,便以为是寻常出镖。丐帮迟早葬送在你等人手里!”

    唬得那一干叫化子忙不迭跪伏在地。钟帮主喝骂得够了,又吃一回肉,喝一回酒,方才缓了口气道:“叶堂主,你也是个惯走江湖的,怎不知江湖险恶,岂可高枕而卧。如今劫镖一事,我亦未证实是否为我丐帮所为。想来没哪个堂口不经我知道,敢做此大事。多半是四大镖局肇事寻衅。叶堂主,你速选几位精干弟兄,飞报各处堂口,近日江湖恐有大变,令其约束弟子,静以待变。各堂主务必于九月十八日前赶回总舵,共商大事。另再给我备匹好马,三四日干粮酒食。我且睡下,傍晚起程!”

    叶堂主连连称喏,末了,指一指我道:“这位如何处置!”钟帮主道:“看押在此,晚间一并带走。”说完倒头便睡,不一进便呼噜震天。我讨了几块肉吃,又喝了些水。此时正是金秋午后,不觉犯了秋乏,便也就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但听一片人嚷马嘶,睁开眼看时,那土地庙内只四五个小乞丐护住钟鼎天,其余叫化却不知去向。少时,那庙门轰然倒下,涌入数十兵丁捕快,为首一个我倒认识,正是会宾楼捉拿霍朗的燕捕头。另有两个,一个年约四旬,背负长剑,身材硕长,极是精干模样;另一个官袍着身,仪态威严。却都不认识。只听那负剑者道:“原来是钟老帮主驾临江州,缘何一来便杀伤人命,扰我江州太平!”钟帮主不以为然道:“不过小惩几个纨绔子弟,哪值一哂。宇文先生如今倒是清闲,攀上富贵吃起皇粮来了。”

    宇文重曈便是那钱府家将,钱英兄妹的师傅。当下脸微泛红,转身与那官袍耳语数声,方道:“我且向钟帮主讨还一人,若依允今日之事便罢;若不依允,少不得拼个鱼死网破,俱不得好!”

    “你是要这个秀才?”

    “正是!”

    “这个好说,我丐帮也无人学文识字,留个秀才也无甚用。但只一条,今日一事,乃老叫化一人所为,日后你若为难我丐帮兄弟……”钟帮主顺手抓过一只铜绿斑斑的香炉,运力一捏,赫然留下五道指印。众人惊骇之间,钟帮主率那几个乞丐旁若无人,扬长而去了。

    燕捕头瞧那背影,黯然道:“如此放任凶手,燕某枉为捕头了!”

    宇文重曈劝慰道:“燕捕头不必自责,钱少坤一案实乃江湖纷争,与官府无干。非是宇文贬低燕捕头,试问当今武林中,谁能挡得了这叫化来去!便是你我今日拿得住,更是捅翻了天下叫化子窝,江州再无一日安宁!”

    那官袍向我招招手道:“你便是孙秀才?今日多亏得你,要甚赏只管说来。”

    我说:“只慕钱二爷人品,因此交好。二爷何等尊贵人物,便是拿小人十条性命换得二爷平安,也是小人的福份,哪里便敢领赏!”

    钱通判颔首道:“不承想英儿倒结下你这忠心知礼的布衣之交。今后可常进府来,与英儿只兄弟相称,一道读书习武,不知你可愿意?”

    “多谢老爷!只是小人如何敢当!”

    “不妨。”钱通判转身吩咐道:“派人好生送孙秀才回家。另告知门房,今后但凭孙秀才进出,不得拘束!”

    从此我便日日进出钱府,不过三四日工夫,便将钱家上下根由打探个仔细。原来这钱英一家祖上乃当朝开国大将钱守俊。钱英的伯父钱镠现仍袭着大将军爵位,在朝中任着御史之职。其父钱铖却是制举出身,外任江州通判不过四五年。钱母娘家更是大富贵之家,钱英外祖父乃当朝宰相,三朝重臣韩琦。无怪乎钱铖虽是江州通判,权势却在那知州之上,兼了厢军正职,手握一州兵马。这钱府亦比那知州侯府奢豪数倍,家仆奴婢也非别家可比。钱英兄妹尚有一兄长钱雄,却是先天痴呆,整日价涎着口水,含混着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另有三五位庶出的兄弟姐妹,也不消烦记。

    只说钱英当日受钟帮主一杖,打断了两根肋骨,因此卧床调养,那一干江州了弟因此日夜探视,寻方觅药。钱英只淡淡的,无人时乃对我道:“原只道个个都是豪侠,事到临头,才晓得皆是鼠辈。倒是正德有勇有谋,强他何止百倍。”

    我忙道:“二爷福人福相,自是命不该绝,小人不过偶顺天意而行罢了。”

    钱英道:“再休称爷,只兄弟相称,算来我长你岁余,因我尚有一兄长,你称我二哥便是!”我推辞一番,只得领受。因长吁短叹一回,钱英果问道:“三弟为何叹息?”我便道:“当日二哥与小妹战那乞丐,我却不能助战,致二哥受这骨摧皮裂之苦,因此叹息!”

    “这有何难,现有宇文师父便是极好的老师。只可惜我与小妹天资驽钝,研习不精。”一面命人唤来宇文重曈,将我求师之意说明。

    宇文重曈问我道:“孙秀才可曾习过剑术?”

    我回道:“不曾学过。”

    “恕我直言,孙秀才这般年纪方始习剑,恐怕晚矣。也不必正经拜师,我不过尽我所能,但凡练到何等地步,却因人禀赋、勤奋与否而异,就看孙秀才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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