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很乐意地被村子里的十来个眉飞色舞的年轻人围堵在饭厅的左角,手舞足蹈大讲打老虎、老虎又威咬死野猪报仇,到了城中后知州大人挽着林强云,披红挂花游街的经过,以及整个过程中的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口沫横飞中,当然免不了添油加醋,大肆的自我吹嘘一番。

    凤儿也逃脱不了被一群大叽叽喳喳地姑娘、小媳妇包围的命运,她被挤在饭厅中,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丝毫动弹不得。

    最晚到达现场的大婶、大妈们来了后,女人们手拿布料往身上比划,一面还纷纷地议论,这种花色的布谁谁做衣裳穿合适。扯着凤儿打听,这些布料是按人头分还是按户分?按人头分的话,每人分多少?若是按户分,每户又能分多少?

    沈念宗与各家的长辈商量后,提高声音叫道:“大家静一静,都不要吵了。现在我把强云买来的布料分给大家。全村的男女老少,保证每个人都有做衣服的布料。”

    待得众人逐渐安静了下来,沈念宗才接着说:“刚才我和各家的户主都商量过了,十三岁以下的,按每个人一身粗布、一身细布,十三岁以上的每人两身细布分给大家。现在由凤儿妈和陈七嫂按各家的人数分。”

    纷扰嘈杂地又闹了半个多时辰,好不容易将依依不舍的村民们都打了回去,这才清静下来。

    吃完了迟来的晚饭后,沈念宗叫住要回屋睡觉的林强云:“强云,其他事情都办好了,现在我要和你商量一下买回来的这四头水牛。刚才我和大家说了一下,谁都争着想要。牛可不像布一样可以每家每户分,要想一个好办法才行。”

    林强云想都不想:“大叔,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你想,我们花钱买来的这四头牛是要人去养,需要人工的。另外,牛也不能光吃草,还要吃些精料,比如说,犁田的时候要煮些粥喂它,或者喂些豆子之类的。再者,我们花了那么多钱把牛买回来,也不能不让人白白地用不是。所以,这四头牛呢,最好交给细心又有经验的人家里养。其他人需要犁田时,每个牛工收取一定的钱或粮。这钱粮可以到种下的稻谷收了以后再算。收来的钱粮除了犁田的工钱、养牛的花费外,其他的作为我们收回买牛的本钱。这不就成了么。”

    沈念宗沉思着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养牛人家的田要犁时,收不收钱粮呢?”

    林强云想了一会才回答:“养牛的人么,就不要收了。平时他要养牛,就已经是付出过人工了,以工相抵不是正好。至于收多少钱粮,收来的钱粮怎么分配,就要偏劳大叔去划算了。”

    沈念宗高兴地道:“好,你的办法真是不错,我从买到牛以后就一直愁,刚才和大家商量过了,也没人有什么好办法。想不到你几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就按你说的来办。”

    林强云心道:这个办法当然不会错的了,经过几百年总结出来的办法还错得了?正要起身回屋,忽然想起明天要做的事情,道:“大叔,明天我要开始砌打铁炉,需要一些砖和几块寸厚的木板。不知家里有没有?”

    沈念宗解决了牛的问题,低头考虑如何收取用牛耕地的钱粮,头也不抬地说:“砖和木板我们家里都有,明天我叫三儿、凤儿找出来,并让他们跟着帮你做事。另外,屋后有几间还没有安上门窗的房子。明天你先去看一下,如果可以,将里面的杂物收拾一下,打铁炉就砌在那儿。”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林强云带领着三儿、凤儿忙得昏天黑地。清理屋子、砌炉、砍树埋桩安铁砧,挖掘泥浆池泡黄泥浆。然后,挑着箩筐到各家收集木炭。

    沈念宗又抽了半天的时间,带着强云到那天他来过的山坑内,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绿色的萤石。林强云当时就拉着沈念宗一起拣了一大堆回来。

    四五天的时间里,林强云和凤儿、三儿除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以外,都是灰头土脸的。不过,总算一切顺利,只等过几天炉子阴干后,就可以生火开工。

    这天早上,费心劳力过度的林强云醒来后,闭着眼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想多睡一会儿懒觉。

    凤儿扯着三儿来到门口,把房门拍得“咚咚”直响,大声叫:“大哥,好起床了。太阳升起好高了啦,再睡下去就要吃午饭罗。”

    林强云懒洋洋地说:“别吵,我还要多躺一刻,在想事情呢。”

    凤儿嘟喃了几句,又大声道::“我以为你还没有睡醒,才大声叫的。想事情?起来吃完饭再想好了,吃了冷粥会肚子痛。再说,你不是讲过要叫我替那野人做衣服的么,做多大的你也要告诉我呀。还有,我们收来的炭也不够,你说过的,今天要和三儿一起去收炭。今天不去了么?”

    一阵连珠炮似的话,搅得林强云躺不住,慢吞吞地爬起来,小声嘀咕:“我才说了一句,就引来了这么多。我听了都烦,难怪三儿这样怕你。”

    凤儿在门外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进来吧。”林强云口中答话,套上鞋,边穿衣服边走去把门打开。

    好一会都没人走进来,林强云正感到奇怪时,凤儿风风火火地端着一盆热水放到屋角的新一个木架上,就手拧了一把湿帕送到他手上,问道:“大哥,那野人的衣裳要做多大,做一身还是做两身?”

    林强云用布草草地在脸上擦了一下,丢回到木盆里,说“我看山都的身材矮小,比南松还矮一点,就按南松的衣服做得稍微小一些,按村里孩子们的例也给他做两身罢。对了,三儿,你可知道那里可以找到白泥?”

    站在门边的三儿不解地问:“什么白泥?我不知道。你能说清楚些吗?”

    “不是很白,这种泥的颜色和烧透了的草木灰一样,是灰白色的,加水搅匀后很粘手的那一种。”林强云解释说。

    凤儿在一边叫起来:“我知道了,是猪膏泥,大门口的溪里就有,我和三儿小时候拿来做泥人玩过的。”

    林强云笑容可掬地打趣说:“小时候?你现在很大了么?呵呵!不过,我小时候也玩过这泥巴,不但做泥人,还可以做成不少其他好玩的东西。快点带我去,看能不能用。”

    三儿放下装了数十斤猪膏泥的土箕,将扁担靠在墙上,问道:“林大哥,这泥真的可以炼钢?难不成铁里面加上猪膏泥就变成钢了?”

    凤儿一副教训小孩的样子:“不懂就不要问,大哥说可以就是可以,听大哥的不会错。”

    三儿争辩道:“就是不懂才问的,刚才你还不是也问过。”

    林强云知道这两个人的性子,一争起来没完没了。赶紧抢过话头:“你们不要争了,过一两天我们做事的时候不就清楚了。现在,我来教你们做炼钢铁的坩埚,都给我认真地学会了,以后这些杂事全要你们来做的。凤儿,你争取这几天抽空天把山都的衣服做好,我一有空闲就送去给他。接下去田里的事一忙起来,大家也没有时间了。”

    衣服、尺二大的小铁锅、苎麻囊袋里装着的四十斤糙米、一小布袋盐,还有两个大瓷碗放在呆坐在草铺上山都的面前。

    看着这一堆东西,山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站直身体揉揉红的双眼,目光一扫林强云他们三人,又盯着地上的东西,生怕一转眼这些宝贝的东西会凭空消失。

    许久,紧张的蹲下身子慢慢地伸出手,触到小铁锅又飞快地把手缩回。数次之后才慌乱而小心地端起小铁锅,走到一角把铁锅放下。似乎觉得不妥当,又拿了起来。走到另一角放下,觉得还是不行,又拿了起来。几次也找不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摆放铁锅,在原地转着圈子东张西望。

    这些东西全都珍贵得要命,山都听父亲说过,从前自己这一族曾经有过好一个锅,是铜的。后来,和到这一带来抢猎场的恶人(盘瓠蛮人)打仗失败了,不但自己族的人被打死很多,猎食场被抢去。族人们逃走时来不及带走的锅和其他的珍贵的东西也被夺走。

    自己族中的人,少了那些金(属)器以后,不但生活极为不便,而且连打猎也越艰难起来,人也越来越少。

    三儿和凤儿只是站在那儿,一脸严肃地呆呆看着。

    这次凤儿没有笑,并不是她改了性子。而看到山都的这种境况,再就是大哥路上对自己说过要“将心比心”。想想如果真是自己一个人这样生活,那会怎么样的一个凄惨法?她就紧张得浑身颤栗,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经林强云又说又比划的劝解下,好不容易才费劲地拿过山都手上抓得紧紧的小铁锅,搬了三块石头放在泥盆边,把锅放到三块石头上。

    满心不舍的山都这才放下心来,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小心地端下铁锅放到地上,拨开盖着红炭的灰,抓了一把干草放入泥盆中,鼓起嘴将干草吹燃,再拿些干树枝折断了堆上去。

    火,慢慢燃烧了起来,把原本在大白天都阴暗的树屋内照亮了许多,屋子里显得有了些生气。

    凤儿提起竹筒,倒了一些水在锅里,从布袋中抓了几把米下去。

    三儿也走过来把锅端到三块石头上。

    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四个人围着这个小铁锅静静地坐着,在灶火的映照下盯着铁锅内“咕嘟咕嘟”的水米。除了山都不时加些柴枝到灶里,凤儿用一块竹片搅动锅内末熟的米饭外,直到米饭煮熟,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凤儿眼见米饭好了,抬头看了看林强云,张口欲言又闭上了嘴。只是默默地抓了些草垫着手,将锅端下。

    山都本来盯着锅里已熟米饭的眼睛,这时朝林强云看了过来。

    林强云一点也没有察觉似的,还是看着在泥盆中燃烧的火焰,陷入无尽的思虑中。

    直到凤儿用手肘碰了碰林强云,才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看到他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自己,凤儿更是把嘴朝山都呶了呶。

    林强云这才注意到山都的眼中那种希冀、渴望的神色,不住望向锅中米饭大口吞咽口水的形象。不由笑起来:“你们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山都,饭煮好了你就吃罢,还等什么?”一边说一边朝山都比划着吃饭的手势。

    山都听到林强云的话还有听没有懂的,看林强云做了个往嘴里扒东西的吃饭手势后,明白了过来。一下子真有如死囚在断头台上得到了皇恩大赦,急不可待地伸手就朝锅内的米饭抓去。他的手才伸到锅里,“哇”地一声又飞快地缩回来,放到嘴边呼呼直吹,其间还不舍地把粘地手指上的饭粒送入嘴去,饭粒的香味惹得他不往皱脸挤眼地做鬼脸。

    这一下三个人都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就连山都自己也是皱起那张丑脸,露出一口白牙嘿嘿傻笑不止。

    山都很不习惯地穿上麻布衣服,一路扭扭捏捏地跟着林强云他们三个人舍不得离开,直到横坑村的山谷口,这才依依不舍地站住脚。

    林强云看看山都,从他的眼睛里面读出了许多依恋。朝他挥挥手,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放慢讲话的度说:“你回去吧,等我安定下来后,再叫你到村里来住,跟着我学些能做的事。再不要去过你们原来那种临时找东西填肚皮的生活了,耐心点等着。”

    也不知道山都是否听懂,他眼中滚下两行泪珠,扑到林强云的面前跪下,仰起头拉着他的长衫下摆不放。

    林强云“唉——”长长地叹息,把手放到山都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一时也无话好说。

    就这样呆了好一会儿,山都突然俯伏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爬起来抹了一把泪水,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静静地看着山都渐行渐远的身影,林强云呼出一口长气,收拾起沉重的心情小声说:“我们走吧。”

    凤儿问:“大哥,你以后真要接山都到村里来住,真要让他跟着你学做事么?”

    林强云:“是啊,你别看山都不会干田里的活计,但对山上的情形可是熟得很。有些事我们是做不来的,非得有他才能做好。再说,我们村里经常有野猪来糟蹋稻谷、芋艿,连村边种的菜也免不了遭殃。如果有他为村里守野猪的话,会减少许多损失,说不定还能经常有野猪肉给村里的人改善改善伙食呢。”

    三儿心中大不以为然,这么一点儿大的个子,还能守得住野猪?心里放不住话的他,把自己的怀疑问出来:“林大哥,就他,这么小的个子,能守得住野猪?”

    林强云很有信心地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他,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他们是靠打猎为生的。当然,以他现在的样子是守不住的,但最少可以叫喊吓走野猪吧。而且,我会做把弩给他,再配上些好箭,勤加练习的话,凭着他那天连巨熊都敢斗的敏捷身手,不要说是野猪,就是再遇上熊或者是碰上老虎,他也有一拼之力呢。”

    凤儿欢喜地说:“弩箭么,我听归永叔讲过的,说是一次能射出好几枝箭呢。大哥,你做弓弩时多做一把,我也要。”

    “不但你要有,全村成年的人都要人手一把,还要多加练习。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村人口少,再不武装起来练好本事,会吃亏的。”林强云如是说。

    每次一加进石炭,炉膛内就冒出大股白烟,三儿起劲地拉着风箱,不时还用小铁铲把石炭朝坩埚下烧空的地方推进去。还顺手拨动一下炭堆上部,看看埋在炭堆里的坩埚有没有烧红。

    将近半个时辰了,那埋在炭堆里的坩埚虽然已经烧得通红,但在坩埚内的小铁块还是没有熔化。三儿心中想:“这钢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炼出来,也不知道炼好的钢是用来打刀还是用来做弩。反正不管是打刀还是做弩,我都要,刀要一把挂在腰间,弩要一把背在背上。嘿,挎腰刀背弓弩,任谁看了也威风……”

    正想得入神,林强云走过来说:“三儿,风箱给凤儿拉着,你到炉的那一边去。等一下坩埚里的铁熔化后,听我的招呼用钳轻轻夹住坩埚。一定要小心了,一个不好会烫伤人的。”

    三儿让开位置,把风箱的手柄交给凤儿应道:“知道了,林大哥放心,我会按你的话做的。”

    林强云小心地把坩埚上面的石炭拨开,用一根细长的铁钎在坩埚内搅拌。

    随着铁钎的搅动,坩埚内的铁块在噼啪声中不断爆出金黄色的火花。才一会儿的功夫,坩埚内的小铁块被铁钎一碰便碎裂成粉状,渐渐地熔化成了粘稠的铁水。那铁水在铁钎的搅动下越来越稀,开始出红光。到了后来,红光变成刺眼的白色,坩埚中的铁水竟然似水一样的滚开了。

    眼看铁水开的时间差不多了,林强云飞快地用小铁勺舀了几勺拌了萤石粉的石灰倒入坩埚中,朝凤儿叫道:“凤儿,按我的话做。慢慢地拉风箱,只要有一点风就够。慢一点,再慢一点。好,就照这样拉着不要停,还要注意埚底下烧空的地方,随时推进石炭。”

    三儿探头朝坩埚内看去,里面的石灰已经变成一层浓浆,浮盖在铁水面上。

    林强云不等三儿多看,叫道:“三儿拿住钳子。”待三儿接过手后,迅地把右手的铁钎换成一把包了猪膏泥的铁棒,不停地在坩埚内搅动。

    好一会后,林强云停止了搅动,取过一个小勺,从坩埚中打了一小勺铁水倒入地上的小泥槽中。

    看看泥槽中的铁水变硬,林强云用铁钳夹起软软的铁条放到铁砧上,抡起铁锤十几下就将铁条的一头打成长长的方钉。

    林强云趁着钉尖还红,随着“嘶”地一声轻响,钉尖伸入炉旁的一个高木桶的水中。钉尖浸入约有三分,在水中四处移动。

    待整根铁条都不见红色,林强云才将铁条拿到眼前仔细地察看,而后放到铁砧上,用铁锤在钉尖部位轻轻一敲,钉尖弯下。

    林强云将铁条放入埚里后,取过数十块小片的碎锅铁,投入坩埚内,用铁棒搅拌,然后又用埚内的铁水浇的铁条打成钉,钉尖浸水、铁锤轻敲。连续四、五次后,那钉尖被铁锤一敲,“啪”地一声断下,飞走了。

    林强云仔细观看钉尖处的断口,又再试过几次,这才满意地吐了一口长气,用铁勺舀了些砂子倒入埚中用铁棒搅着。砂子慢慢地熔化,与原来的浆糊融合在一起形成更稀的浆糊,把铁水全部盖住。

    林强云再投入几块碎锅铁,用铁棒按下去搅拌十几下。转身去搬过一个中间安着一只浅木桶的小担架放到炉台上,木桶内壁糊了二寸多厚已晒干的猪膏泥,桶内留出的空间刚好能放下坩埚。

    放好担架,林强云拿起一把铲子插入坩埚下方,喝道:“凤儿停下风箱,去把另一个炉子用木炭生起火,再加浸了泥浆的木炭烧旺。三儿,拿着这铲子,帮我把坩埚内放进桶内。再抬着钢水倒入泥槽里。千万小心了,脚一定要站在木板外面,用腰和手的劲来抬。不要急,动作要稳而缓慢。万一坩埚破了,你要立刻跳到准备好的凳子上。好,听我的口令。起!”

    坩埚内的钢水,分成六份倒入六个泥槽中,三儿在林强云的指挥下,飞快地撒上一层木炭粉,然后又在烧着了的木炭粉上再撒上厚厚的石炭粉。

    林强云则用那铁钎不时地在泥槽中的钢水上点一下,看看有否固结。

    在钢水刚刚凝固的第一时间里,林强云就招呼着:“凤儿,把准备好打刀的铁料放进炉里烧,一旦铁红了就停下,准备打刀了。三儿,取铁锤,我们先将钢条打好。”

    林强云左手铁钳夹起一块出白色光芒的钢料,提到铁砧上放平。同时,右手捞起挡板上放着的小铁锤,扬手就打了下去。口中喝道:“三儿跟着我的锤,看我的锤打在那里你的大锤也打在那里。沉住气不要慌,慢一点没有关系。对,就是这样,跟着我的铁锤的节奏。”

    一时间,风箱拉动的呼呼声夹着铁锤击打的“通通”声在屋内响起,不时还传出林强云指点三儿的吆喝声。

    三个人天放亮就到这打铁房,林强云把凤儿、三儿两个支使得脚不点地的团团转,起火、加炭、安坩埚,称铁、碎石、添石炭。不但一见稍有懈怠就大声叱骂,连早饭也是一个个的轮着去吃。耽搁的时间稍长一点就沉下脸,吓得凤儿和三儿只顾着埋头干活外,什么话也不敢多讲,喝水、如厕都是一溜小跑着去。生怕一不小心,时间稍微拖得长了,耽误林大哥的事情,又要招来一顿骂。

    昨天精炼熟铁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因为林强云告诉他们,那只是将已有的铁料经过再一次的熔炼使它更纯、更好而已。

    但到今天就完全不同了,经过这半天的时间,凤儿和三儿才领略到这位林大哥的厉害。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可掬,一副弥陀佛笑嘻嘻的样子,一旦做起正事来,不但自己玩命似地干活,而且要求跟着他的人也必须拼命,否则,训起人来一点情面都不留,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幸亏前天夜里林强云就交代了,凡是要打铁的时间里,一日三餐都是吃干饭,而且喝下去的水都变成汗水流掉,基本上没有几次如厕,喝水所用去的时间也不多。

    如果还是像过去一样早餐喝菜粥的话,不要说手脚不停地干重活,光是如此大的劳动强度,两人就不能支持。

    凤儿干了一二个时辰以后,方才明白大哥为什么说女人不适合打铁。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张嘴说过话。倒不是她转了性不想说话,而是太忙了没功夫开口,到后来却是累得没了力气,有说话的劲还不如留着干活。

    她看三儿也是累得浑身大汗,大锤放下就一屁股从到竹椅上“吭哧吭哧”地张大了嘴喘气,心里很想嘲笑他的没用。可自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好裂嘴皱脸地把要说的话放到肚子里,留待以后再用。

    沈念宗来的时候,第一把长方形的菜刀已经打好。

    看着三个人脸上的黑灰被汗水冲成一道道的白印,都是汗透衣衫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沈念宗不便打扰他们,静静地站在外面观看。

    林强云看到了沈念宗,笑着对他点点头,伸手取下刚淬好火的刀,用手指在刀身上弹了几下,放在耳边细听,又用心察看一番后才用钳子夹着放入炉中炭火上翻来覆去地烘烤。

    紧盯着刀的林强云,看到刃口部位的颜色由白渐渐地转成金黄时,立即将刀插入水中。然后夹出来放到铁砧上,抡起手锤轻轻地锻打。敲打过一阵,立起刀身用眼一瞄,再放到铁砧上轻敲。就这样轻锻、瞄直,轻锻、瞄直了好几遍之后,才把刀放到炉台上。

    林强云伸手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汗,将脸抹得黑糊糊的一团糟也不自知,笑着对沈念宗说:“对不起,刚才在赶火候,没空招呼你。大叔请不要见怪。”

    “没事,你们忙,不要管我好了。既然打出了菜刀,你的钢一定已经炼好了吧?”沈念宗忍住笑,问完这句话后赶紧低下头,怕被林强云看见自己强忍笑意的脸。

    林强云用极为自信的口吻,不无骄傲地说:“昨天炼好的是精铁,大约有二百来斤。今天才是炼钢,炼好的钢材大约有五十斤左右吧。如果光是用来打刀,按每把刀用三两钢来计算,估计这些钢材可以打制二百五六十把各种日用刀具。如果每天打十把的刀具,够我们用差不多一个月了。”

    沈念宗变戏法似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小算盘,一边拨动着算盘一边喃喃自语地说“唔,按现在的价钱,柴刀一把三百文,菜刀一把二百五十文。以二百五十把刀,平均二百八十文算,总共能卖七十缗铜钱,折合成‘会子’就是四百二十四贯二四二。每把刀平均用铁二斤计算,要用去铁料五百斤,计一百五十一贯半,再加上炭钱十贯,总计要用去本钱一百六十一贯半。再减去工钱十贯、捐税钱四十二贯半,剩余的利钱就有二百一十贯二四二。一个月二百一十贯二四二,一年二千五百二十二贯九零四。这还是按铁刀来算的。我们这加了钢的刀,价钱是不止这么多的,起码也要高上三到四成。就按高出三成来算,哎呀,每年三千二百七十九贯七七五。若按高出四成算呢,每年就有三千五百三十二贯零六五的利钱。哈哈,这个生意做得过,做得过呀!”

    林强云看沈念宗打着算盘,自个儿又是说又是笑的,也不由得打趣他道:“大叔,你这样精于计算,还不如做生意去好了。在这乡下种田,岂不埋没了你这份精打细算的才干?”

    “种田也不错呀,耕作之余读书习字到也优悠自在,我这也叫耕读传家吧,岂不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不过,就我家的这几亩水田,种出来的粮食除了交官府的赋税,剩余的一点能不饿肚子就算好的了,还说得上什么耕读传家哟。唉!做生意我是不成的,为别人管管账目倒还是可以。”

    林强云打蛇随棍上,要用话把这位义叔套牢:“那,我今后做生意时,大叔就来帮我管帐好了,有你这样会打算的人为我管钱管账,我就不用担心了。”

    沈念宗神情萧索地淡淡应道:“以后再说罢,现在你们三个还是回去洗洗干净,然后再吃饭,好好休息一下。打铁的活干了一上午,想必你们也是又累又饿了。”

    林强云说声“好”,转过头去对三儿道:“三儿,用铁铲把炉条上的铁渣按我教你的方法铲出来,丢到炉灰出口那儿。我们收工回去吃饭。”

    听到林强云说出可以收工回去吃饭,三儿一下子来了劲,手脚麻利地跑到炉前干起来。

    凤儿听到说可以回去吃饭,拖着脚步走到竹椅边,也不顾椅上有一层黑黑的炭灰,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万事不管地先休息一会再说。

    她能咬着牙捱到现在,完全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气势在支持,现在一松懈,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一泄而尽,瘫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再动一下。

    沈念宗怜惜地看着这个倔强且脾气又大的宝贝女儿,心痛不已地劝道:“傻丫头,你看看你,才干了半天就累成这个样儿!你大哥已经说过了的,女孩子不适合打铁,就是不听人劝。我看下午不要再来了,好好休息一下。以后还是让大哥找些你能干的事情再来做,好不好?”

    凤儿心里早巴不得以后再不来了,可一想到若是就这样干了半天就不能坚持的话,不要说别人会怎么讲出什么难听的话,就连与三儿斗嘴的时候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讲话了。再说了,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大哥会怎么看自己。连自己都肯定会看不起这样的人,不要说是大哥这样的男子汉了。

    想到这些,凤儿心中涌起一股豪气。不,决不能这样半途而废,不能让别人轻看了自己,特别是不能让大哥看不起。身上一下子有了力气,蹭地站起来,抬起头挺着胸膛自信、坚定地说:“不,在大哥没有找到适合我做的事情之前,我一定要跟着大哥做下去。我就不信,三儿能做的事情,我凤儿就做不了,我决不会输给三儿的!”

    林强云和沈念宗相对苦笑,想不到这丫头还真有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她。心道:“看来确是要想个什么适合女孩子做的事情给她做,长此以往,可能会对这丫头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不过,现在还不能让她泄了这股子气,要鼓励她保持住这股气势,才能坚持下去。”

    林强云摇了摇头,说:“今天上午干得很好,我很满意,特别是凤儿一个女孩子比我都还能干,真是难得。既然是这样,那下午我们就继续打制菜刀,我看你们两个也的确是有点累了,我也累得够呛,吃完饭我们多歇一下再干。走,我们先洗洗,再吃饭去。”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不必炼钢,林强云也不想把两个年少的男女累坏,有意放慢了工作的节奏。这让三儿、凤儿紧绷的神经逐渐地松了下来,他们又开始斗嘴、说笑,在工作中平添了不少乐趣。

    林强云按打出第一把刀的时间估计,原认为每天最少也能出十三四把的成品刀,但帮锤的三儿实在达不到所要求的体能,所以最终制成送去卖的只有一百七十多把刀。

    每月的初六、十六、二十六是长汀城内的墟期,近城十里八里的人们,在这个日子只要没事,都到城里逛上一逛。口袋里有几文的在逛完走累之后,找个卖酒食的所在,或蹲或坐地端上一碗米酒,就着数十粒炒黄豆。运气好时还能聚集几个临时遇上相熟的同好,美滋滋地天南地北的聊上一通,然后踉跄着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铺上。

    女人要在墟期去赶集,则是一定要带上平日省下来舍不得吃的鸡卵鸭蛋,或是挑着自家田里出产的各项农产及时鲜蔬菜,又或是跟着自家的男人一起将竹木山产送到墟场,以换取一些日用百货和铁器、油盐等物。否则,决不可能如男人般的到集市上闲逛。只有在生孩子的时候,才能借着坐月子期间得到时间较长的休息,也能得到一些照顾,吃得稍微好上一点点。

    本地有句话说得好:“男人要上墟,女人要做妈。”就是这个时代闽西客家人生活中关于赶集,以及女人地位低下的最好写照。

    这天是三月二十六,天气晴朗。

    辰时初,已经关了门半年多没有开张的胡铁匠铺,今天又开门了。不过,四丈余宽的三间门面只开了中部的一间。而在店门上端横挂的“胡铁匠铺”招牌表面,被贴上了一张书写着“双木刀铺”的红纸,遮住了原招牌上的字。另有一根竹竿挂着一串二尺多的炮仗,斜立在旁边。因为有了这张红色的字纸和炮仗,多多少少让这间店铺带上了一点喜气。

    取下的店门板架在条凳上做成铺板摊。铺板上放着数十把各式各样、有大有小、厚薄不一,每把刀具靠刃部大半刀身镪磨得雪白铮亮,与刀背小半部分的黑褐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白分明显得分外吸引人。铺板上有:柴刀、竹刀,长方直刃菜刀、圆弧刃菜刀,杀猪刀、皮刀和小刀及匕。一百多把刀,昨天就由林强云和沈念宗带着村里的三个年轻人,连同三儿、凤儿一共七个人挑到了汀州城内。

    除了刀以外,铺板上还放置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硬木块,边上摆着两根宽约半分,长约尺半的扁铁丝。

    等他们将东西都布置好,已是辰时末巳时初,街上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林强云从内进走到铺板边对三儿说:“好开始了,根全负责敲锣吆喝,人一多起来时,三儿你就负责表演,按我说的将铁丝用刀砍给大家看。其他人帮着看管铺子,凤儿负责收钱。记住了,砍铁丝的刀是厚口的刀,别把薄口的刀错拿来砍。丢脸倒是小事,刀卖不掉那才是大事。”

    三儿兴奋地道:“放心吧,我不会拿错的。我敢保证,别人一看到我们的刀连铁丝都能斩断,那还不抢着买么?根全,点上炮仗,把锣打起来,声音放大些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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