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主意。”秦望舒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一瞬,但面上还真琢磨起了此事的可能性。她看着金城,试探道:“金家权势没有教堂大,金会长与我只能算是锦上添小花,道不得雪中送炭,而这花千千万万,比金家大的也不乏其中,我又凭什么不择优而选?”

    她说落音后,金城竟一时间没接上。她有些诧异,却仍是胜券在握的模样道:“我了解过金会长一些往事。金会长早年可是有个发妻?听说与人通奸后,将其休弃,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登报了——说是平等离婚。随后金会长就与那时的金家大小姐坠入爱河,很快便结婚了,听闻很是恩爱。”

    她捏了捏鼻梁,趁机又扫了一眼人群,依旧没有看见夏波。她继续道:“若是这样,金会长与金小姐其实也不失为一桩佳话,但据我了解,会长那位发妻在离婚时已有几月的身孕。而在这之前,也已有一位七八岁的女孩。我说得没错吧,金会长?”

    揭人短处不是一件痛快的事,至少对于当事人是如此,但金城丝毫不见怒意,反倒笑眯眯地承认了。甚至补充道:“我那前妻虽与人通奸不假,但第一个孩子确实是我的骨血,只可惜她坚持要抚养孩子,而我现任妻子那时也被惯坏了,所以只能私下探望托人给些银钱,可没想到她在发动时难产大出血,当即撒手人寰,而我知道此事时,女儿已经不知下落。”

    他叹了口气,面上不知是演的还是年少的情意确实让他有几分动容,至少悲戚之色看着比提及金伊瑾时顺眼不少。他又道:“说来也是家丑,秦作家知道也算是家丑外扬。我听闻教堂消息一向灵通,可是有我女儿下落?”

    他说着,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希冀,目光满是恳切地看着秦望舒,似乎她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生死。

    她觉得胃疼,不仅疼还泛着酸,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到了。到底是老狐狸,装得还真像。她本想借此再将一军,没想到被金城顺着竿子往上爬了,倒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她也是个不要脸的,不过是以己度人,不难。

    “没有。”她的良心早被老狗吃了,就连善意的谎言也没有半点施舍的心情,一个词说得是又利索又绝情,甚至还笑了笑。她看着金城骤然失色的脸,解释道:“一个孤女,幼年丧母,在这个世道活下来有多难,金会长应该比我清楚。若你真是在意,早就该暗中派人去照顾,不过说起这事,我还知道一则消息。”

    她舌尖刮了刮上颚,湿滑的触感每次都会让她想到蛇。她没见过蛇,更没有碰过,只在书中才窥得几分感受,冰冷、滑腻、有些像是冷金属那样的质感,无一不再彰显这种动物的无情和邪恶,所以伊甸园中诱惑亚当和夏娃吃苹果的是蛇。

    她曾经想过一个很无聊的事情,世界上危险的动物很多——蜘蛛,蜈蚣,就连过于艳丽的蝴蝶也在其中,为什么唯独是蛇。她翻阅了许多书籍后,勉强找到了一个沾边的解释——自古流传了一个蛇咬尾的符号,形成了一个圆,是自我吞噬者的含义。她顺着这点往上找,发现这最早是从埃及流传出来,蛇蜕皮舍弃旧的身体得到新生,便是诞生与死的结合,用科学解释便是永恒和不朽,浪漫一些的数学则是无限。

    那时的她太过年轻,一点小成就便让她喜形于色,这当然被细心的神父发现。她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得意,和求夸奖的心理,可所有的一切小心思都粉碎在神父的话中:“你有没有想过,是那时候的环境中,蛇最常见?”

    历史的真相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像是裂隙,那是光透过的地方。

    神父天马行空的想法说服了他自己,他兴致勃勃地往下推断:“蛇有毒,那时的医疗水平并不发达,所以被蛇咬后大多都死了,蛇就成了死亡和邪恶的象征,就像是伊甸园中给的苹果。因为那样的环境中苹果最常见,也可能是翻译的错误,但据不完全考究,苹果存在的历史确实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厚厚的书页相撞发出嘭的一声,打断了神父的话。他忍着笑意,话语中难免泄露几分,眼见她要生气后,立马伸出手在她被修女收拾整齐的头发上一通作乱。“脾气不要这么大,好孩子应该当一个淑女,这才会有人喜欢。”

    那时的她已经和神父很熟了,她摸清了对方的底线,所以在这范围内开始肆无忌惮地撒野。她仍是板着脸反驳道:“您说了我要当公主的,我既然是公主,那无论是不是淑女,他们都应该因为我身份喜爱我,不对吗?”

    神父愕然地睁大了湛蓝的双眼,他似乎是真的很惊讶说出这些话的自己。她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像教堂中描绘的天使那样,天真可爱,象征着世间所有美好的事,而她亲手打破了这个假象。

    随即,他很是包容地笑着。她不曾见过上帝,也不曾见过神,只在母亲在世时,去庙中见过不少泥像。菩萨和佛祖慈眉善目,三分睁眼,七分下瞌,是向下看芸芸众生,也是什么都不看。只有弥勒佛,笑口常开,可她又觉得笑得太灿烂了,不好。神不论是否存在,都应当是高高在上,因为凡人触及不到,所以才会心存敬畏。

    若是他们与众生都一样,心存歹念之人只会想要把他们拽下神坛,跌落在这尘世,最好是泥潭里,泡得再也洗不干净,那往日的险恶心思才会隐匿至消失。所以她能理解,主教对于神父的憎恶,除去权利外还有更为重要的,神父比他更接近神。

    “他们都会喜爱你,但还不够。”神父叹了一口气,很轻,一向宽广如海的眼睛里有了小小的担忧。他道:“公主的身份和荣耀属于你,只是因为有人赠予,但他们想要收回时,你就什么都不是。如果要让人因身份永远喜爱,女皇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无须骑士的保护,你自己便是最好的骑士。”

    她赞同神父的话,但她涉及的书籍远比她年龄来得广,所以她质疑道:“但不论是女皇还是皇帝,都少不了教廷赐予不是吗?君权需要神授。”

    “望舒,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蓝色其实是一种很珍贵的颜色,不论是在西洋画中还是山水画中,而蓝色除去一切与宁静相关的含义外,还有隐藏在最深的恐惧。大海是蓝色的,蓝得过于深邃了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空是蓝色的,但在夜晚时才会显露出它最原始的模样,神秘、深邃、未知,三者交融是无边的恐惧,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未知。

    她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不需要闭眼也不需要回想,像是印记刻在了脑海中,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说:“我想做女皇,但我不需要教廷赐予,我只需要自己加冕,所以我——应当是自己的神。”

    年少的她尚还稚嫩,或许勇气并没有那么充足,但是她仍是用尽全力说出了心底的话。于是那一日,她听见了她的神道:“好,我赐予你生命和权利的桂冠,但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神下放了自己的权利,她荣晋为新神,新神赐予自己祝福——方寸永不乱,于是如同死水的教堂终于打破了分庭抗礼的局面。卖鱼的人在运输鱼时,总喜欢在里面放一条其他种类的鱼,因为他需要新鲜的生命保证所有鱼的活力,没人会想要死鱼,因为活着才会有价值。

    她眼神飘忽了一阵,又焦距落到了金城脸上。她之前出神或许会被对方发现并怀疑,可说到底她不过是在想一些往事,而往事自然包括她要说的消息。

    “我学过一些西医,孕妇生产时犹如过鬼门关一道,孩子连着脐带一起生出,之后会排出胎盘。经验丰富的产婆会手脚利索地剪了脐带和胎盘,避免胎盘回流造成大出血。”她伸出小拇指,掐了一点指头道:“教堂的情报可能比金会长想象中还有厉害上一些,会长发妻并非难产而死,而是死于胎盘回流大出血。”

    “没多久后,金会长的现任妻子就生了金小姐,算算时间,与发妻怀孕时日差不多,那时候金会长可还没离婚呢。”她抬起手掌,止住了金城接下来要说的话,继续道:“我这个人比较好奇,神父在世时对我一向纵容,所以我就顺着这条线索去查了查,不知道是金会长太过自信还是心慈手软,做事连尾巴都不收拾干净,不是会长的风格。”

    “我原以为接生的产婆是会长夫人的手笔,但我看过贵夫人生平后,发现她虽被娇惯的脾气不大好,却心地不坏,对于发妻一事,事后还托人送过银钱,当真心地善良。反倒是金会长,斩草又不除根,可谓是春风吹又生,产婆在死于去年,是自然老死,这件事你爱惜自己名声,不便出面于是委托了自己的好兄弟蔡明,不料蔡明另有心思,竟然把人藏了起来,这么天大一个把柄被人握在手里,金会长这么多年也睡得还挺香?”

    金城没说话,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承认。

    “我对金会长的大女儿比较好奇。按照年岁来算的话,金小姐应当是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因为是通奸的野种,所以当天生下来便被处理了,我也查了查,没想到金会长真是慈父,还真花人手找了好些年大女儿,不过金家不过是一届商贾,找人这事还是教堂要强上一筹。”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她在那儿。”

    她从被带出柴房已经过了许久,期间说了不少话,纵使之前灌饱了水,到现在仍是不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她不愿在金城面前示弱,自然干不出讨水的事,可恨这夏波又是一去不复返。她牙磨了又磨,只觉得这男人真是中看不中用,白瞎了好皮囊没骗到她,也没骗到金城,全身上下的优点大抵只有身量高大,往那一杵倒是挡风,而老天睁眼,今日压根无风。

    正当她要说出答案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让让,都让让,别翻了水。”

    她面色不变,心里却轻快了一些。虽说迟到许久,但终究是赶上了,可她这干等的怨气却一点也没少,张口便没好气道:“夏军官真是贵人事多,不过是两桶水,不知道还以为您去造水了呢!”

    她斜眼看着夏波把两桶水倒进铜牛里面,又指了一个金城的手下道:“点火。”

    那人迟疑地看了眼金城,见他点头后才赶忙凑上去。火堆熄灭了有一会儿,没有干草不容易点燃,那人不敢出声,只得闷头烧,好一会儿才烧起来后,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把周围散落的柴放回原处,弯着腰朝三人都鞠了个躬,才退到后方。

    秦望舒凑近瞧了眼,两桶水不算少,但铜牛实在过于巨大,毕竟是放人的刑具,所以只在腹中留了半个手指的高度。索性她只是烧个水奏乐而已,倒没在意这些,只是关上了脊背上的盖子。转身时不着痕迹睨了夏波一眼,这才正眼看向从来后就没吭过声的秦奶奶。

    “我到秦家村前也了解过一些消息,毕竟百年前的铜牛村传得玄乎其玄,多少闻名而来的人,就是想见识一下铜牛奏乐的奇观。这事说来也很简单,百年前饥荒,求粮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用铜牛换了一石米,事后得了村长怜惜,准许在村中借宿直到雨停,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山雨连绵是下了一个月。”

    秦奶奶的脸色微变,秦望舒说的事在秦家村并不陌生,相反还口口相传,所以她才不过起了个头就有人认出,一时间嗡嗡声越演越烈,金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没出声制止。她瞧了眼秦奶奶,她的计划不止一个,夏波去找秦奶奶只不过是其中一环,如果对方没有领会到这点,她就会按照金城女儿这个计划进行下去,现在夏波赶到了,说实在并没有对局势有缓解,只不过是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但夏波——她其实心里门儿清,以他的脚程真要办事早便来了,拖到现在不过是故意的。他想瞧瞧她手里的底牌,等她弹尽粮绝时,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若是市面上俗套些的故事此时就是英雄救美,她应当一见钟情然后要死要活的以身相许,最后掏心掏肺地去辅佐他。

    她暗哼了一声,做他的春秋大梦!

    他想捞好处,她何尝不是,金城又亦是如此。但这事和往日不同,金城和她可以,唯独夏波不行,倒不是她小心眼,只是他心思还是太浅了些,不够格罢了。

    她接着道:“就在那人离开的当晚,铜牛奏乐了,很显然那人不是真不告而别,而是被关在铜牛成了试验品。铜牛奏乐的方法不止一种,关人只是其中之一,若是灌了水烧开效果也一样。但尝到了甜头的村长不这么想,人的野心一旦膨胀,便不再止步于当人,想做神。”

    “从此秦家村再也没有拒绝过求粮的人。村长乐善好施,但凡上门求粮的人都留宿一晚,可世态炎凉,拿到粮的人往往当夜就偷偷溜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肚,但在第二日夜晚时,铜牛又会奏乐。人接二连三地失踪,不是没有上门闹事者,村长便把奏乐一事与山神捆绑,借神鬼之名行恶。最严重一次,是换铜牛那人,一家兄弟上门找村子给一个交代,却被联手赶出村,当日铜牛就奏乐了,村长定是说山神庇佑,之后是那人的妻子上门求助,也不是什么大事,人饿着肚子总是要吃饭的,妇孺相比男人要软嫩一些,当粮食是再好不过的,但虎毒不食子,便有了易子而食。那妇人也不是为别的,就为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条活路,所以当晚,铜牛又奏乐了。”

    “死的不是孩子,是她。”条线其实是没有感情的,所谓情感都是人赋予的主观感觉。就像是她现在笑着,若不是在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上,大抵是早就被扔臭鸡蛋和烂菜叶了。“一命换一命,很公平的交易。秦家村没有山神,如果有山神也不会庇佑这个鲜血淋漓的村子。”

    “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村长老了,要死了,他开始愧疚反省,所以这个秘密被他带进了棺材里,于是秦家村百年未有铜牛奏乐,可巧的是我们一来,这铜牛就奏乐了。”她走到秦老爷子面前,撤掉他嘴里的布,好奇道:“老爷子您能告诉我,杀害金家大小姐和张雪的人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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