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的月亮正圆。
雾湖因半夜之时湖面上总会泛起迷雾而得名，各类尖顶的塔楼被掩盖在柔软的迷雾中，隐约看见楼顶上交叉的洁白双翼，白日中如神明怀抱的标志，在黑夜鬼魅的环境中又如海妖的蛊惑。
湖中之城，沃特里里，沉睡于雾湖之中的纯白睡莲。光明教廷的中心。是大陆西部最大的一片教堂区。城中的教堂高达上百座，居民们也笃信光明的教义，全都是最为虔诚的教徒。
无数的尖顶建筑簇拥着中心的高塔。白色的高塔几欲通天，但不像其他塔楼的构造，没有窗户也没有露台，就是笔直的一座白塔。这是只有祭司才能进入的神谕塔。
此时，虽然已是半夜，但仍有几人站立在神谕塔之外。
几位，大人物。
今夜是最后的夏天，次日，太阳便开始走上了归程，距离大祭司进入神谕塔也就将达到一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虽然红衣主教们仍在热烈地交流，但谁说他们不是借着谈论驱散内心的慌张呢。
零点的钟声从城市中心的高阁钟楼上率先响起，然后如某种传染一般，各种不同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之种，最后融入夜雾。
主教们的交谈声也不知不觉停止了。隔着厚重的雾气，神谕塔下出现了一个人影。
大祭司手持一盏烛台，过长的白色披肩像是某种动物的翅膀拖曳在地。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什么表情，金色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每一块肌肉都被固定在了相应的位置。他无视了神谕塔前这些高贵的围观者，径直着走了过去，惹得这群红衣主教们纷纷为他让路。其中最年轻，脾气也最为不好的小约翰逊几乎要发火了，却被他的叔叔老约翰逊警告般地拍了拍肩膀。
众人跟在了大祭司身后，向着晨曦大教堂走去。大祭司只向教皇一人报告神谕。即使教皇早已放权给各位红衣主教，但他仍是教廷名义上的最高领袖。
晨曦大教堂的第三层最里部，是只属于教皇的房间“荣光之室”。教皇已经近五十年没走出这间房间了。小约翰逊从未见过这位领袖，连他的红衣主教授职仪式都是由老约翰逊出面主持的。在他心里，教皇也只不过是他叔叔的傀儡。
恐怕哪天连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勾出一个冷笑。
大祭司进入了“荣光之室”。剩下的神官们被侍者引入了房间旁边的一个隔间。说是隔间，实际与荣光之室之间之隔着一层木板，房间内的交谈在这个隔间内听得清清楚楚。
某种植物燃烧后的腐臭味笼罩了这一小片空间，浓郁得像是动物油脂制成的香膏。小约翰逊抽了抽鼻子，想吐。这是大祭司身上的味道。
“没有回应。”他听见大祭司在那头说，语调平静，声音冷淡。他明显感觉到隔间内的温度下降了几度。
“再也不会有回应了。”大祭司继续说。
温度降至冰点。
从隔间出来后，几位神官的脸色都不好看。
小约翰逊倒是最为平静的一个，甚至有心思去关注，教皇在刚刚交谈中全程的不发一言。
神明的离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并不算十分有元素天赋。而信仰？他相信大部分站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把它放在第一位。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光明力量的衰弱。
小约翰逊并不觉得这是个难题。事实上教廷早已在做打算，当光明不再，日光下落，他们将如何巩固他们现在握在手中的权力。
这无非如能源的替换，一块晶石没用了就换一块。
而现在，他们坐拥着宝藏。
他追上前几步，跟上他的叔叔，小声贴着他的耳朵，“那位眯眯眼席恩已经带着净化骑士驻守在深渊裂缝口了，看得很死。是否需要换上我们的人？”
与暴躁与刻薄的小约翰逊不一样，老约翰逊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位温柔的老者。脸上每一条褶子都散发这慈祥的光芒，说起话来也温温吞吞，“没这个必要，孩子。”
他棕色的眼眸在耸拉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好狗不分主人。席恩不是任何一边的人，所以他会更尽忠职守地看守深渊。不会再有‘东西’被运出去。这样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但是……”更年轻的那个仍想反驳。
“我的好孩子。”老约翰逊吧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我们现在仍是卧榻之下的侍臣。动作不能太明显。谨记这一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约翰逊皱着眉头应了。但他仍不明白，那位从不露面的教皇凭借着什么让他这位骄傲的叔叔如此如临大敌。难道是他那点只存在在传说中的稀薄的神之血脉吗？
大不敬地说上一句，别说是已经没落的光明神了，就连未来的……不也已掌握在他们手中了吗？
正想着，走廊那头跑来一个人，小约翰逊认出来，那是驻扎在皇城的神官。
“大人！”那人急促地走上前来，恭敬地向老约翰逊行了个礼，但仍掩不了他的焦躁，“女皇要召见您！”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小约翰逊在心中冷笑。大祭司走出神谕塔才多少时间，消息就已经在皇城与沃特里里之间传了一个来回了吗。
不过好在他们与女皇之间还有纽带，女皇不至于太为难他们。
“还有一件事，大人。”神官的头低垂得更下了，“宫中有传闻……”
他颤抖着，“‘瓷公主’安妮罗洁，失踪了。”
“哼。”小约翰逊听见他的叔叔笑了声，充满嘲讽，“好孩子，你说这‘失踪’，是不是女皇自导自演呢。”
小约翰逊无法作答。瓷公主的诞生是教廷赠予女皇的礼物，她的存在象征着教廷与皇室之间秘密的协议。偏偏在这个关键的、教廷无比虚弱的时间点，她不见了。
“走吧，总是要会会她的。这个女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贪心。”老约翰逊呼唤仆人取来一件加绒的外袍，“孩子，你便留在这里。虽然日头已经落下了，但余晖尚存。保持好‘光明’的体面，别让人在其中看出端倪来。”
小约翰逊在他叔叔面前谦卑地低着头，过了许久才再次昂起，又是一个高傲的头颅。
他阔步向着教堂外走去，却无意间在教堂前的庭院中看到一个人影。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神官，头发半是花白，并未如当下时髦的一般特意将白发染黑，穿着也堪称简朴，与他的身份相配，仅是红白相间的神官服。他站在那里，身躯略微佝偻，比起传教士更像是长时间的劳动者，望着晨曦大教堂那最为精美的喷泉池与石雕出神。
哦，他当然知道他。小约翰逊厌恶地转过身。“雕刻家”里奥，那喷泉池中的石雕正是他的成名作《指引人类前行的‘晨曦’克莱尔》。走了狗屎运的家伙，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殿石匠，偏偏作品被上面那人看中，被提拔为神官，后又被选为“肉匣”的看管者，现在竟然与他们一群红衣主教平起平坐。
切。出身高贵的傲慢者啐了口，愤愤不平。
——————————————
今夜的第一支香，肉感的晚香玉，像是层层堆叠的绸缎。大片的吲哚舒展开来，掩盖了白花的腐臭。
年轻的侍女拂开珠帘，为她的主人奉上蜜柚酿成的果酒与城主府中最新的进展，“谋士团已经把名单整理好了。请帖明天就会送出。”
弯腰时她不可避免地看见她主人的侧脸。树篱女巫克莉丝，与外界传闻的不同，她并没有绝顶的美艳，容貌也并不咄咄逼人。她望着浮雕纯银香炉中的火光，浅褐色的头发未经打理披在肩上，轻轻托着下颌，是一位忧伤多情的女士。
侍女从未想过她会与女巫有所交集，这让她有所不安。这倒算不得什么歧视，主要是女巫太过稀少了，稀少又神秘。传说她们把一半的灵魂割舍奉献给了异界神灵，作为交换她们获得了观望世界的眼瞳。
历史上关于女巫的记载并不多，但每次出现必定伴随着巨大的变故，久而久之她们获得了“报丧女妖”的恶名。
“蜜莉莎。”女巫的声音与普通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也并没有令人心生恐怖的蛊惑人心，就那么轻柔的如一片羽毛，“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侍女犹豫了下，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女巫把她按在座椅上，指引她看向火焰，“别害怕，按照指引，站在‘树篱’的内侧，不要越界，我会保护你。”
“你看见了什么？”
侍女的心神已经完全被跃动的火焰捕获了。这不同于她曾经见过的火焰，不像火，像是明媚的雾气，火光如温暖的拥抱，像受难的神明，挣扎着想把她拉入灼烧的中心。她不自觉地想上前，却感受到了腰部受到阻碍。是树篱。
“月亮。”她如实回答，“巨大的锐利的月亮。月光要穿透我。”
“然后呢？”女巫放低了声音。
侍女捏紧了拳头，似是要与什么未知的事物抗争，“有一颗星星。仅此一颗，从东面掉落到西面，带着火光，将天空撕裂。”
“没有了？”
“没有了。”
但紧接着她急促地否认。
“啊，还有，还有。”这次她忍不住凑上前去，被站在一旁观察着的女巫拦住了。
她离火焰那么近，一滴汗珠从额头滑落，如泪珠。
她确实流泪了，泪水盛满眼眶，神情痛苦又惋惜，但她仍不住地望着火焰中那片虚幻的影像，仿佛那里面有着什么勾住了她的魂灵。
“啊……”
“那是……”
那是多么温暖的，湿漉漉的，无穷尽的，未知的。
黑夜。
月亮隐去，孤星坠落。只留下这一片孤寂的黑色。
黑暗之中，记忆翻涌。婴儿的啼哭，静谧的摇篮，母亲的哼唱，死寂的坟墓。
陷入这片纯黑之中，一边忘却自身存在，一边痛惜自身渺小。如数家珍般盘点自己一生的失去，想要挽留的渴望却终究遥不可及。
最为痛苦的并非失去，而是在获得后被剥夺。
因此，流泪。
因此，痛哭。
她在痛哭。黑夜也在痛哭。这是如脐带般传递的悲伤。关于失去的悲伤。
克莉丝把炉中的火焰吹熄。作为香料的拟态信花维持着枯花的形态，但花瓣早已不再是纯白，而是一片漆黑。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她自言自语，“光明过后，就会是黑暗。”
“悲歌的，苟延残喘的黑夜。”
“这就是‘规则’。”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