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三十二年三月廿七·春搜,艳阳普照、碧空万里,沉寂四月的敬观围场被铁蹄踏醒,惊起飞鸟无数。

    春山如黛、景色宜人,皇家仪仗浩荡,后缀文武百官,于峻岭之间绵延不绝。

    人群中,宋清凝着一身骑装骑于马上,地势不平且路途遥远,以至于她腿侧隐隐有火烧之感。她扭头看向坐在辇上的齐砚语,一如既往的端庄,若不是鬓间晃得厉害的珠钗,真以为她坐得多舒坦呢,佩服佩服。

    她正想着,忽而见齐砚语自辇上缓缓望过来,朝这边笑了一笑,依旧是妆容精致的脸,点到为止的笑,像朵不败的假花。

    直到宋清凝腿侧疼得快遭不住,队伍才渐渐不动了。举目远眺,入目皆怒马华弓,甲光烁烁。阵前,一抬轿辇缓缓落下,她的注意瞬间被那个微偻的身影吸引了去。

    贞德帝当真老了,一段山路停停走走数十次不止,光阴将从前那个在马背上征战四方的霸主,变成如今在辇上晃久了都有些直不起身子的老丈。尤其被侍卫左右披坚执锐、健似骄阳的齐砚钧一衬,愈发朽迈得不能看了。

    何其残忍,又何其公平。

    宋清凝没少听她爹、听夫子、听说书人讲贞德帝的丰功伟绩,听得越多,越难将记忆里的贞德帝与眼前这个衰败的老人联系起来,心里有些英雄迟暮的感伤,又有些心慌。

    贞德帝今年也不过半百,身体便被江山社稷磋磨成这没几年好活的模样。

    那她那还未继位身子骨便不大好的殿下咋办?

    她木偶似的随他们走流程,目光于人群里穿梭不停,在触及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陡然一亮。

    太子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迎着光的面孔雪似的白,修眉端鼻。一身轻甲利落收束,宽肩窄腰一览无遗,病气霎时被冲去了大半似的,整个人如同一把锐气逼人的剑。

    目光下移,那两条夹着马腹的腿颀长有力,叫她光看着便自觉地想入非非——

    他那哪是踩在脚蹬上啊,分明是踩在她的心上,教她一颗狐狸心酸酸痒痒的。

    许是她的目光太热烈,沈昂手边的人忽然侧过脸来。银盔下,一张脸孔同沈昂有七分相像,只是线条温润许多,眉目含情,一副风流貌。一双眼斜掠过来,带三分揶揄,颇不正经。

    宋清凝腹诽:这定是爹爹支持的三皇子沈临了,眉眼风骚,一看便知是个花丛浪子,还是太子殿下看起来靠谱。

    有三皇子在旁衬托,太子愈发显得不近人情,对她灼灼的目光视若无睹。自顾自抽箭搭弓,长臂一展,仰天而射,箭发如飞电,直奔烈日而去——

    一只花雕应声直坠,乌羽仍翕动不休。

    左右大臣齐声叫好,奉承话贯口似的往外泼,也没令太子殿下的嘴角动一动。

    此后他又速发三箭,一击必中。不出片刻,地上已躺了一排灵禽。

    宋清凝眨着两只星星眼,趁众人注意力都放在太子身上,悄咪咪地往太子身后挪,直挪到他身后五个身位之处,再不能近了,才遗憾地停住脚。

    因太子开了个箭无虚发的好头,众人皆跃跃欲试,一时间乱箭齐飞,人欢马叫。

    宋清凝看着太子傲然的背影,也有些手痒,浅射了几箭,虎口便通红一片了。

    她甩着手腕心道:这小病秧子还挺有劲儿。

    好歹这手不是白白红的,也教她琢磨出一点规律来——要想射五米远,尽管瞄准十米开外射。

    她瞄准太阳勉力一射,想试试自己究竟能射出多远,结果此时迎面吹来阵强风,她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支离谱的箭,在空中来了个大拐,擦过人群,精准地在太子尊臀上轻轻一弹,落在地上。

    ……真不愧是她射出的箭,完美地拥有了主人的意志,做了她想做却不敢的事。

    “护……护驾,有刺客!”左右侍卫看着那支不正经的暗箭,迟疑地喊了一嗓子,引起不小骚动,随即将她团团围住。

    歪歪歪,现在才反应过来你们不觉得晚了点嘛,她要真是刺客,太子这回怕是翘臀不保。况且人太子都没说啥呀,大惊小怪。

    她自然不可能将这些腹诽说出口,只得打了个哈哈,轻轻拨开抵着她的剑刃:“各位兄台,别紧张。奴家一介弱女子,对太子仰慕得紧,怎么会是刺客呢哈哈哈。”

    沈昂披了甲,她力道又不足,压根不知自己叫一支箭占了便宜去,此刻一只长眉挑起,略显迷茫地与侍卫中心的她对视一眼。

    宋清凝被这堪称柔软的目光看得心神一荡。

    这时侍卫长又问:“你鬼鬼祟祟地站在太子身后做甚?”

    “哪里鬼鬼祟祟了嘛,我分明是堂堂正正地走过来的,只是没知会你罢了。要说为何,方才说了,我对殿下仰慕得紧,想进一步欣赏殿下卓越的身姿。”说罢含羞带怯地瞥了眼太子。

    这动静引得众人纷纷放下弓,关注这场莫名的风波。

    宋仁投站得不远,将方才那箭瞧得清楚,在心里跳脚: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还没拿下太子,侍卫就将你当场拿下了。

    他翻身下马,沉稳地行了个礼:“臣教女无方,以致臣这小女皮猴一个,举止不端、不知轻重,无意冒犯太子贵体,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饶她这次。”

    宋清凝忙不迭点头,扯出一个纯良的笑。

    太子还未出声,辇上的贞德帝发话了。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一般,带着一国之君的不怒自威,沉沉地压下来,“你这小娃性子倒比幼时伶俐不少。”

    宋清凝怵然一惊,寻声望去,正对上老皇帝深远难测、锋芒未熄的眸光,一时间几乎以为被他看穿灵魂。

    他缓缓问:“可有婚配?”

    宋仁投恭敬答:“小女顽劣,少不更事,还不堪为人妇。”

    贞德帝忽然哈哈一笑,宋清凝纳闷:方才还打雷呢,这会又放晴了,当真是天意难测。

    只听他很是舒怀的叹道:“你这女儿奴啊,朕记得她及笄已是前年之事,还不做打算,难不成要将她拘在身边一辈子?”

    默了一瞬,又貌似玩笑道:“正好太子还未娶妻,许给太子如何?”

    恰巧一声鹰唳划破晴空,分明是艳阳天,却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在场何人不知太子与宰相政见不合,皇上此言似乎别有深意。众人神色各异,如同一卷鲜活微妙的百态图。

    太子还是一脸淡如水的神色望着远处,只是眉间微有涟漪。

    三皇子的目光自贞德帝、太子、宰相身上逡巡不定,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被一副看戏的神态取代。

    最不快的当属齐家人,齐启锋胸膛起伏,浓眉紧拧,一把胡子捋得飞快。齐砚语颔首低眉,长袖下十指尖尖几乎没入掌心。齐砚钧倒是没太大的反应,面不改色地站在辇下,似乎和太子待久了,也染上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

    最欢喜的莫过于当事人宋清凝,皇帝此言正中她下怀,眉飞眼笑地刚想谢过皇上,这边他爹“扑通”一声干脆跪下:“小女无才无德,恐配不上清贵非凡的太子殿下。”

    说着他转头看了眼宋清凝,这一眼看得她心头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只见她爹回过头两眼一闭,一脸决然地开始揭短:“臣这孽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事事要人伺候,每日雷打不动睡到日上三竿,一日吃五顿,说是两脚猪也不为过。要她伺候夫君,是绝无可能的,这是其一。其二,不懂持家,十两银子作一文花,要她执掌中馈,无异于引狼入室,不出十日便能败个精光。”

    宋清凝心急如焚,拼命给她爹使眼色,她爹佯装不见,继续道:“其三,三从四德是样样不沾,唯一的才艺是吹口哨,还吹得差强人意、催人尿下。书没念多少,夫子已气走五个。其四,闹腾贪玩,攀树爬底、上房揭瓦,皆是寻常。稍不注意便避开下人跑出府,在外头疯玩,有时跑得远了,不知道回家,还得我派人去寻,恨不能满城通缉……”

    宋清凝动了动唇,试图狡辩,却无从下口。她微弱地挣扎道:“我可以改……”

    “其五,拈酸吃醋,若为太子妃,后院起火是必然,不利于妻妾和谐。臣不续弦也是此缘故。”

    宋清凝闻言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爹:你在鬼扯什么?你娶小妈我第一个举双手双脚赞成。为了我嫁不出去已经开始胡编乱造了?

    宋仁投装模作样地抹一把辛酸泪:“臣这人父当得累极,整日焦心劳思,唯恐她又闯下祸端。但毕竟是臣造的孽,无话可说。只是这太子正妻,日后或为一国之母,理应知书达理、贤德淑慎,为储君分忧解难,犬女实在无法胜任。”

    人群里间有唏嘘之声,想必对她爹同情得紧。

    宋清凝听到最后人已经麻了,生无可恋地垮起一张小脸。

    他这成事不足的老爹唉,恐怕巴不得她这辈子嫁不出去,在宋府里当个老姑娘才好。

    她原本还打算色/诱太子来着,宋仁投这番揭短等于按着她的头强行自卑了,她都没勇气抬头看一眼太子此刻的表情。

    宋仁投,这回哄她不好了!

    贞德帝似乎心情大好,有意逗她:“你爹说的是你不是?”

    这话问得和蔼,像个慈祥的老伯。宋清凝颇委屈地瘪了瘪嘴,乖巧答:“让皇上见笑了。我娘死得早,我不懂规矩,让爹爹费心了,日后定会好好孝顺他老人家的。”

    日头越来越亮,好似有人慷慨地在空中散了把金箔。宋清凝站在人群中心,柔美的面庞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淡眉微蹙、乌睫低垂,仿佛一朵不堪日烈的茉莉,萎萎焉焉地打着卷儿,众人只觉可怜可爱。

    只有宋仁投听出“孝顺”二字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微不可见地打了个抖。

    得,别看这会儿人畜无害的,回家便要作妖了。

    贞德帝偏头对皇后道:“朕倒觉得此女天真烂漫,一颗赤子之心实属难得,太子沉静寡言,心思缜密,二人再般配不过。至于不懂规矩,让嬷嬷教导一番便是。”

    宋清凝受宠若惊地抬眸,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的,不染纤尘,一眼接一眼地往太子方向瞟,任谁见了都知道她的欢喜。

    太子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与她对视两秒便移开眼。但许是甲胄裹着热的,面色看着红润些,不似之前冷玉一块不近人情。

    皇后挑着一双凤目挑剔地打量她,犹豫道:“太子生性喜静,恐怕……”

    贞德帝看了眼每到谈婚论嫁便袖手作壁上观的太子,幽幽叹道:“哪个储君像他这般大还没个一妻半妾?朕体谅他有苦衷,不欲逼迫,但最多也只能放任他至加冠之前。行过加冠礼,叫他带太子妃来见朕。”

    末了,他又意味深长道:“他没有子嗣,朕的儿子可不只他一人。”

    皇后倏然一震,缓缓抬眸对上贞德帝幽深的目光。那里头不仅有一个老父亲对儿子的疼惜,更多的是一国之君的权衡考量。

    太子幼时遭歹人下毒,伤了根底,据太医所言活不过而立。贞德帝心疼大儿子,加之其材优干济、兢兢业业,遂将消息压下,并未改立储君。但若太子无嗣、国本不稳,尤其在三皇子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贞德帝会否坚持今日的决定真说不准。

    储君的废立,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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