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头偏西,齐砚钧才从宴上脱身,送走这大人那公子后,转身直接进了对面庆丰楼。

    “呼,累死我了。”齐砚钧裹一身酒酸脂粉臭进门,坐下先咕咚灌了一壶茶水,喝完“砰“一声砸在桌上,抹一把嘴,讥道:“江如诲那老匹夫妻妾成群,四处宅子也安置不下。江不群真不愧是江如诲的种,腿都断了还要点四个粉头。”

    “国库空虚,工部日日哭穷,兴修水利的银子是一两也拿不出来。官员却是个个骄奢淫逸,私宴不断,流水的银子究竟是进了谁的口袋。”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如冰棱乍碎,又似玉石相扣,屋内凉意顿生。

    窗外微风徐徐,树影浮动,一人临窗喝茶,形容清冷,莹润的指尖与瓷杯相印白,不是宋清凝魂牵梦绕的太子殿下是谁。

    “这些个酒囊饭袋,你问他最近有什么变动,他同你扯哪家姐儿嘴上的胭脂最甜。陪酒陪笑这么一昼,竟只灌了一耳朵八卦。”齐砚钧摇摇头,又失笑道:“说到银子,你猜我今日听得个甚么?廖亨通,那个新上任的大理寺丞,喝多了同我抱怨,说最近在处理一件案子,一女子状告丈夫无故休妻。”

    他换了姿势坐好,曲肘置于桌上,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原本这男子休妻,寻个错处,要休便休了吧。偏生这女人厉害得很,搬出“三不去”1那套,正好三条皆中,便不可轻易休了。各地的案件多如牛毛,原本这样的小案不归大理寺管,刺史判都顶了天了。偏偏这女人就是襄州刺史夫人,刺史成了被告,案子便大了起来。不过按理说,这样的事有刺史拦着,传不到中央来。你猜怎么着?其中果真有猫腻……”

    他一件事分明可以由果到因三句话内掰扯明白,却非要摆一副说书的架子,自问自答,环环相扣,该卖的关子一个不少。

    沈昂也不催他,任他眉飞色舞地侃,曲指在桌上轻轻磕着,不置可否。

    齐砚钧:“我们从头捋捋,这刺史好端端的为何要休妻呢?这便不得不牵扯到咱盐铁使了。”

    “同马原岩何干?”沈昂见他有意停顿,无奈接着他的话茬问。

    齐·说书先生得了回应,越发起劲,一抚掌道:“真不愧是大渝第一勤恳的太子殿下,这都晓得。这马原岩平日可太低调了,之前廖亨通同我说时,我半天也想不起咱盐铁使姓牛还是姓马。言归正传,这马原岩有个妹子,丈夫死了多年,去年忽然想改嫁了。可这女人貌寝还无德,又不是头婚,连地里的烂白菜的行情都比她好。这女人去年还无人问津呢,今年倒成了抢手货,你猜为何?”

    沈昂淡道:“嫁妆。”

    “聪明!你知她陪嫁多少?”齐砚钧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这个数。”

    “五万两白银。”沈昂边啜了口茶边风轻云淡地抛了个数。他故意往大了说,说小了显得他这太子穷酸兮兮,没见过世面。

    齐砚钧摇摇头,以一种兴奋又奇异的神情脱口道:“是五百万两!”

    这数字如当空一道响雷劈在穷酸太子头上,一口茶水给他呛了个死去活来。

    齐砚钧忙站起身给他顺气:“唉唉唉,别这么激动,小心又呛出什么毛病来。”

    沈昂这回不淡定了,好不容易顺过气,一张玉脸呛得透红,凤目罕见地瞪圆了,惊疑不定地瞅着他,这一刻,老成持重的壳子皲裂开,露出一点内里的少年心性。

    要知道整个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也就四千万两白银左右,每逢天灾人祸还要砍掉小半,四处吃紧,皇帝带头缩减宫中吃穿用度,为何官员一个个富得流油?

    “等于娶了这女人,一家老小下半辈子便衣食无忧了,于是那襄州刺史动了心思。当然,这样的好事,蠢蠢欲动的自然不止他一人,太仆寺少卿郭桐便算一个。至此,怂恿刺史夫人状告刺史,并为她一路保驾护航将事情捅到中央的人便呼之欲出了。说到底这案子,便是两官争嫁妆。廖亨通说得不屑,我看若不是家有悍妻,他恨不得立即入赘才好。”

    齐砚钧话锋一转,将火引到太子身上:“太子妃之位正空悬着,你娶了她回去,国库一下便充实了,官俸军费,全不用愁了。”

    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太子殿下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作何感想,视线漫无目的地越出窗去,落在对面寻芳阁的门口。

    斜阳下,那儿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纨绔,男女都有,个个脸上透着浮华与骄恣。

    琴瑟果腹,不知疾苦。

    他正预备移开眼,下头几人忽然推搡起来。

    这头齐砚钧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唉,只叹素来低调的马盐铁使,为了妹子终归是暴露了实力啊。”

    沈昂闻言目光一凝,手不自觉地扣住了窗棂。

    真是说曹操,曹操的儿子到,楼下那个趾高气扬的三角眼,不正是现任盐铁使之子——马世古么。

    楼下,宋清凝将一女子挡在身后,喝道:“寻芳阁一众美人的生意你不去看顾,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还要脸不要?”

    “宋清凝,你少在这多管闲事。女扮男装逛窑子,还敢说别人不要脸?”马世古朝身后一招手,马府小厮便蜂拥而上。

    宋清凝把眼一横,眼风刀子似的剜在众人脸上,“我爹可是当朝宰相,谁敢动我一个试试。”

    马府小厮一时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马世古见状心里怄血,大渝宰相正二品,他爹盐铁使才堪堪四品,就这二品的差距将他整整压了七年。

    这是他与宋清凝认识的第七个年头。他俩从前在一个学堂里念书时便结了梁子。原因无他,宋清凝相貌佳,又玩得花,才共学几日便教马世古沦陷。一个相貌粗鄙、品行不端、情窦初开的纨绔,献起殷勤来有多可怕该是不难想象。一个“不小心”便献过了火,被当时对自家老爹的权势已很有些自知的宋清凝当众给了一板砖,如今眉上还留了一道疤呢。

    儿子破了相流了血,当爹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问罪,披头两个耳光扇得他耳晕目眩,随后压着脸肿如猪、头破血流的他到相府赔罪、赔礼,只因当朝权势滔天的宰辅,是个女儿奴。

    马世古死死盯着宋清凝,乱眉紧拧,一双三角吊梢眼愈发凶恶,眉上短疤爬虫似的活了起来,一时间好似地狱爬来的罗刹。

    宋清凝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长得丑了不起是吧,吓唬谁呢。

    “哟,好生热闹啊,演什么好戏呢这是,将寻芳阁的生意都抢了。”

    宋清凝一听这吊儿郎当的语气都不用眼看,便知是那个不正经的齐小将军。

    马世古不情不愿地唤了声“齐兄”,见形势不好,咬了咬牙,恶狠狠地剜一眼宋清凝,道:“我们撤”。

    见他离去,那女人方松了口气,感激地朝他二人行了个礼,“多谢公子小姐。”

    宋清凝朝她摆摆手,“唉无事,往后再被这无赖骚扰,来相府找我便是。”

    那女人安心去了。

    齐砚钧在一旁瞧得仔细,忍不住道:“你倒是热心。”

    “你也不错……”宋清凝客套着,眼角忽然瞥到他衣领上的一枚殷红唇印,“虽然你狎妓。”

    齐砚钧:“……我有我的用意,你呢?来青楼交朋友么?”

    宋清凝:“……我也有我的用意。”说着又问太子。

    齐砚钧被她问得莫名生气,说话不自觉夹枪带棒:“你以为殿下同你一般游手好闲么?殿下政务繁忙,加之春猎的日子迫近,要操心的事情够多了,你莫要再去烦他。”

    宋清凝心头一喜,竟忘了反驳这顶“游手好闲”的帽子。

    春猎,又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她怎会去烦殿下呢。殿下日理万机,她只是一朵平平无奇解语花,想为殿下分忧解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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