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三十四年冬,姑苏城,淮安侯府。

    是夜,天空飘起点点絮雪,随风簌簌而下,月色透着雪意照在嘉和馆青石板路上,堆积层层碎雪,缕缕清香从正屋明窗弥漫向上,与落雪相逢缠绕。

    内室中,三足圆鼎金兽香炉燃起缭缭轻烟,绘有秋高山居野趣图的楠木屏风镶金点玉,云锦制成的浅绯色纱幔从沉香拔步床外缘垂落而下。透过层层纱幔,一幅海棠静睡图跃然眼前,突然,画中女主人公黛眉紧蹙,睫毛含泪,从睡梦中惊醒,打破了一室宁静。

    “阿娘,阿娘……”呜呜哭声从床幔后传来。

    睡于侧室的傅母闻声骤醒,急忙披上外套,踩着鞋子赶往内室,抱起少女,拍抚后背,“不哭不哭,眼圈儿都肿了,女公子可是梦魇了?”

    这少女瞧着十二三岁模样,正是淮安侯府三房嫡长女公玉煦,小字琼琚儿,府上行三,需恭恭敬敬称一声“煦女公子”。娉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花,远山黛眉,秋水剪眸,琼鼻玲珑,朱唇皓齿,年岁虽小,却可见日后颜貌之盛,可倾倒世间男子,可真真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容!

    说到淮安侯府,那可是顶顶豪奢门阀,其先祖在秦汉时期便享有名声,官拜上大夫,几经朝代更迭,繁盛不衰。时至今朝鲜卑慕容氏称帝,倡导学习汉家文化,因公玉氏世代盘踞于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北方战乱刚刚平息,不宜此时节起干戈,又闻家主公玉谨竭尽心力维护南地百姓不受流匪侵扰,接纳北边战乱流民,贤名远播,为稳时局,封淮安侯,拜大都督,掌江南江北军事。

    公玉谨一生心血赋予南地百姓,无意留恋后宅,娶妻秦氏,再无姬妾,生三子一女。长子公玉宗,娶妻琅琊王氏主支嫡长女,二子公玉宽,娶妻车骑将军嫡次女殷氏,三子公玉宣,娶妻清河崔氏主支嫡幼女,独女嫁往徽州刺史府。成德二十八年,淮安侯公玉谨因病辞世,世子公玉宗继承爵位,如今这淮安侯府,正是大房当家做主。

    “可是梦见三夫人了?”傅母用手帕擦了擦少女的眼泪,柔声安抚道。

    公玉煦红着眼睛抬起头:“嬷嬷,我想阿娘了。”

    听到此话,姜嬷嬷泪眼朦胧,扭过头去擦拭眼角,她是三夫人崔氏的奶嬷嬷,自小看着崔氏长大,一生未嫁,随着崔氏从清河陪嫁到姑苏,说句大不敬的话,她是真心把崔氏当做女儿看待的。三年前,崔氏生幼子难产,缠绵病榻三月有余,最终药石罔效,撒手人寰。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实乃人间悲事!

    “三夫人在天上若知道女公子因思念她而彻夜难眠,肯定更加放心不下”,姜嬷嬷拉住公玉煦的双手,轻揉,望着这张酷似故人的脸庞,安慰道:“明早还要给老夫人请安,离天亮还有会儿,仆去把安神香续上,女公子再休息会儿,老夫人若瞧见您肿着眼睛,定是要担心的。”说着便扶着公玉煦躺下,燃香离室。

    公玉煦心头转了一念:早晨给祖母请安,让她晓得我夜半惊梦,定又是担心得用不下膳食,这要是传到公玉熏耳中,定又是要在背后讥笑我,我可不能让她得意。想着想着便沉入梦乡。

    西角靠墙偏房,知春、知秋垂耳听训,“女公子体恤下人,不用你们在床榻守夜,你们便真的躲进屋里沉睡,不知在屏风后候着嘛?把主子的体恤当做偷懒的借口,明日便收拾东西离开吧,嘉和馆庙小,容不下你们了。”

    雪下了一夜,姑苏城一派银装素裹,景色怡人。

    卯时,丫鬟司书、司画在门外焦急踱步,“快到时辰了,主子今儿个怎生还没有动静,每逢给老夫人请安,咱们主子是不会懒床的。”

    司琴端着热水盆从廊下走来,解释道:“主子昨夜惊梦,遂睡迟了些,你们两个去瞧瞧,莫耽误了时辰,这里毕竟不是咱们太守府。”

    “司琴姐姐说的是,昨夜主子惊醒,府里的两个丫鬟竟然在偏房里大睡”,司棋捧着府里新发的冬衣,小声嘟囔,“怕不是咱们三房经年不在侯府,这府里的奴仆便不识主子了。”

    “慎言!”四个丫鬟里,司琴最是稳重得体,司棋因有位姑母是太守府老人了,管着膳食采购,颇为体面,故司棋性子耿直,但当差却未出纰漏,司书、司画且还年幼,负责服侍公玉煦穿戴梳妆。

    司棋努努嘴表示知道了,绝不乱说,给主子添麻烦。

    “女公子,女公子……”司书隔着床帐轻呼,“到时辰了,该起了。”

    公玉煦听到呼唤,却因实在困觉睁不开眼,只哼唧哼唧几声,抱着被子侧翻又睡过去了。那副模样娇憨可人,惹得司画掩着嘴角偷笑。

    半盏茶后,公玉煦揉着眼睛,掀开床帐,丫鬟们服侍起床梳洗。

    菱纹嵌珠琉璃镜内,少女姿色天然,一双杏眸仿佛盛了漫天星辰,熠熠生光,乌黑的头发挽成凌虚髻,坠有流苏,回首间,满室生辉。

    司琴望着镜中的少女,禀道:“昨晚两个丫鬟实是不知礼,姜嬷嬷已经把她们打发了,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公玉煦点点头,用手抚着鬓发,对镜自顾,已然收起夜里不容窥见的脆弱。她本就是故意不让那两个丫鬟近身的,如今打发掉倒也省事儿,“新衣裳呢,我瞧瞧。”

    “喏”,司棋屈膝行礼,“奴婢领了五件,最上头是绛色绣海棠掐金丝高腰长裙”,边说边拿起衣裙展开给公玉煦看,“瞧着是蜀锦织的,花色染得极好,衬主子的肤色。”

    “就这件吧,穿得喜庆些,祖母看了欢喜。”公玉煦说完,丫鬟们便伺候着穿衣,准备前去寿春堂请安。

    一打开棉门帘,寒风便裹挟着冬雪飘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公玉煦吩咐司画去取前些天阿耶送来的白狐裘,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就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呼声,“阿姐,阿姐。”

    “是六公子,奴婢去迎一迎。”司琴笑道。

    公玉煦手扶门框,伸头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衣的三岁孩童,挣开侍女的手,朝她跑来。公玉煦一把抱住公玉熙,亲亲他的小脸蛋,公玉熙害羞地低下了头,绞着手指,直往公玉煦怀里钻。

    熙儿三个月时,母亲崔氏就去了,也不记得母亲的样子,虽说祖母、父亲、姐姐都疼爱呵护,但比起同龄男孩子,显得安静羞涩些许。

    “熙儿是特意来寻阿姐,一道去陪祖母用膳的,可对?”公玉煦蹲下,摸摸弟弟的头发,低声哄道。公玉熙点点头,把小手塞进公玉煦手里,拉着她朝外跑去。

    姚华馆内,侍女霜儿手持巾帕,抬头偷窥,瞧见公玉熏脸色尚好:“女公子,奴婢今早打听到,嘉和馆撵走了两个丫鬟,正是前些天侯夫人遣过去的。”

    一言刚落,公玉熏就将准备插入发间的簪子扔向铜花镜,怒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专门和我母亲打擂台嘛。”

    霜儿立即跪地,慌道:“女公子息怒。”

    一旁的霞儿巧言:“咱们夫人心善,体恤煦女公子丧母,身边无人照料,特意安排两个可心人儿送过去,谁料对方不领情,白白浪费咱们夫人这份心意。”

    注意到公玉熏怒容渐消,霜儿跪地行到公玉熏身边,边捶腿边讨好:“咱们女公子是府上最金贵的姑娘,也没有动辄打骂撵走下人,最是宽和待人,她一个三房丧母孤女如此骄纵,怕是日后也无人敢上门迎娶。”

    “噗嗤”,公玉熏讥笑道,“就她,哪里能和我比。起身吧,随我去寻母亲,用完早膳给祖母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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