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骥像块木板一样僵在池亭雨怀中,手直脚直,两只眼瞪成了铜铃,盯着他发不出声。

    池亭雨把他抱在怀里搓圆揉扁,王婆子看了,不免垂下泪来:

    “哎,真好啊,年轻人就是这么热情。”

    冯元江一场午觉睡到了事情结束,刚一出来,就目睹了如此非礼勿视的场面,立即抬起袖子遮住老脸,嗔道:“一个个休要在外面丢人现眼,还不赶紧放下!”

    池亭雨不轻不重地让小皇子的脚落在地上,等人还没反应过来,立刻说:“行了,夫君准备给那些孩子上课去了,媳妇儿今天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

    容骥没想到这人走得这么痛快,半点都不带停留的。他不自觉地跟在后面,走两步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干嘛?”

    池亭雨的胃已经不疼了,他也达到了来此的目的,接下来就该听他的话,乖乖回家才是。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待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

    也许是刚才池亭雨的反应吓了他一跳,也许他出来了就想在外面放放风,总而言之,那个空荡荡的家在他看来,突然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池亭雨走了几步,发现容骥跟在后面,转过头笑道:“怎么,不回去了,想留下来一起听课?”

    容骥一时情绪上头,竟然真的回答道:“不行吗,就允许那些人在院子里学习,不允许我也跟着他们一起?”

    池亭雨不明白小皇子的心情怎么说变就变,他呆呆地点了点头,应和道:“怎么不允许了?你肯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容骥知道这番话多半是在敷衍他,但他居然也没生气,一个人绕过池亭雨,当着满院孩子的面,坐到了最后一张席位上——

    反正他上次来就坐这儿,现在重蹈覆辙,应该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池亭雨因着先前胃疼的关系,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底下的孩子们都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眼下,此人健步如飞,手里揣着书,神情淡然地站在他们面前,温声道:“既然大家都休息好了,那我们就上午的文章继续。”

    容骥已经有阵子没听池亭雨讲学了。他趴在后面,手里举着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纸上乱画,同时眼睛还时不时观察一下周围的同窗,看看他们对这堂课态度如何。

    就在他一心八用,心思乱窜的时候,突然看见斜前方那个小孩一脸愁容地望着池亭雨,反应平淡,不管听见什么都不应声,像是被人摆在那儿的一具傀儡。

    这小孩他记得,就是每天第一个来学堂问安的小言。

    小言是男孩亦或哥儿,容骥是不知道的。他穿的和一般农户家的孩子别无不同,都是一身粗布制的衣裳,上面打着补丁,不知道被洗过多少次,看上去已经泛白了。

    这孩子从他第一次见面起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不知是天生内敛,还是家庭所致,总归身上不太有小孩该有的灵气。

    容骥从这个角度,正好能将他的所作所为纳入眼底。

    池亭雨在上面讲得绘声绘色,下面的孩子们心思活络,偶尔会打断他提几个问题,这些池亭雨都不在意,他好像天生是个当教书先生的料,能轻而易举带动学生们的情绪,短短一个月时间,连孩子的父母都听说了这位神乎其神的先生。

    但无论其他孩子如何,这位小言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

    下午散学后,孩子们和先生道别,池亭雨领着容骥往家走,刚拐出巷子,就见那名叫小言的孩子守在那儿,一见池亭雨的身影,立即连跑带颠地赶过来。

    天气闷热,小言跑得气喘吁吁,粗布衣服上沾满了汗渍。他弯着腰,有些着急地对池亭雨说:

    “先生,我能……我能跟您商量件事吗?”

    容骥意外地看着他,他以为像小言这种孩子,有什么话都会憋在心里,至少会跟亲密的人说,断不可能在路上拦截一位十句话都没讲过的教书先生。

    莫不是亲密的人说不得,而他自己又拿不定注意?

    池亭雨显然不是个跟他一样喜欢乱猜的人,他干脆利落地俯下身,轻声道:

    “怎么了,是不是课上有什么听不懂的东西?”

    小言微微摇了摇头,嗫嚅道:“不,不是的。”

    池亭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然而这孩子不知道是没想好还是怎么的,一直低头站在那儿,脚底下画圈,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池亭雨热得心焦气躁,他拍了拍小言的肩,缓声道:“去我家里说吧。”

    他头一次把别人请进家门,请来的还是个三棒子揍不出屁的学生。

    容骥不懂待客之道,进了门就自己坐在椅子上喝茶,既不打扰他俩说话,也不外出回避,安静地在原地当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小言头一次上门做客,举手投足间写满了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在池亭雨的招呼下坐到容骥对面,双手搭在茶碗上,像小动物一样在凳子上动来动去。

    池亭雨的家略微有些凌乱,小言很难把它和平日里干净整洁的池先生联系到一起,最后只能归咎于每个人作风不同,表面看起来的和实际上有些出入。

    池亭雨忙活完待客流程,这才坐到容骥旁边,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其实就算身为先生的池亭雨,也不太了解这个叫小言的学生。

    他和普通的孩子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坐在下面听他讲天书,但从没问过一个问题,表情上也很难判断到底听没听懂。

    这种学生往往是先生们最头疼的,只能按着他们的意思得过且过,到头来学到什么程度,全看这些人的天赋。

    小言捧着茶碗扭捏半晌,终于铁下心来,低声道:“先生,我这个月读完后,就不能来学堂了。”

    池亭雨听出了这句话里欲言又止的意味,他将回来路上买的糕点往前推了推,柔声道:“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这话问得也没错,眼下这些孩子们放弃念书的原因,大抵归结为家里没钱,或者父母选定别的路子,不需要认字的那种。

    但这都是家里的原因,孩子们年纪虽小,也该有自己的想法。

    小言齿尖抵着下唇,一句话翻来覆去在喉中起伏,半天才吐出声来:

    “我,我母亲给我定了个夫家,他们下个月初就要过来接人。”

    容骥这才知道,原来小言是个哥儿。

    池亭雨打量着小言细胳膊细腿儿的身量,问了个不着边际的话:“你今年,多大?”

    小言头垂得更低了,好像问年龄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八……八岁。”

    “八岁,就选定夫家,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池亭雨说完这话,又转头看向容骥:“我媳妇儿十二,到现在还没正式过门呢,你父母为什么急着把你嫁出去?”

    小言细弱的肩膀迅速垮了下去,声音轻得仿佛在窃窃私语:“我,我父亲病了,家里缺人干活,母亲忙不过来,说,说让我早点嫁人,给家里减轻负担。”

    容骥听见他的遭遇,再冷漠的外表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手指轻轻拽了拽池亭雨的衣服,在对方耳边小声说:“他母亲怎么能这样?”

    “盛世亦能路遇饿殍,底层百姓生活多艰,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虽然这么说,但池亭雨还是问道:“你夫家选的什么人,能帮你父亲看病吗?”

    小言微微点了点头:“是县里那位王老板的儿子,我也不太清楚,我不认识他家人。”

    “王老板的儿子……”

    池亭雨在南溪县认识为数不多的人群中搜索起这号人,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恍然道:“我想起来了。”

    王老板是县里难得肯与外面通商的人,家里做布匹生意,卖的布比普通人家的粗布强些,但也不是格外名贵的丝绸轻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聊胜于无的买卖。

    小言能嫁进这种人家,理应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池亭雨记得,王老板的儿子可算不上老实,整天花天酒地,就喜欢逗那些没嫁人的姑娘哥儿,家里妾室塞了一堆,就这还不满足,想娶个八岁的孩子回家。

    这不扯淡呢吗!

    要不是上次在赵大夫的医馆见过此人,他还对那小子没这么深的印象。

    想到这儿,池亭雨就觉得一阵头疼,他拈着下巴沉思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先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继续留在学堂读书,还是去给人当媳妇儿?”

    他话说到这儿,又掺杂了一点个人意见:“你年龄还小,如果当媳妇儿的话就真出不来了,那少爷能稀罕你几天,能稀罕一辈子吗?”

    小言大概没想过什么稀不稀罕,他的脸倏一下红了,疾声道:“我没想让他稀罕!”

    他似乎想起什么,看了眼容骥,嘀咕道:“我觉得容哥儿才是真稀罕你。”

    “你说什么?”

    池亭雨没听清,但小言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我……我想留在学堂里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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