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极力忍耐着把那块炭吐出去的冲动,一边在心里默念容骥的好,一边嘴角抽搐,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容骥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他看了眼碗中掉渣的黑块,沉声道:“吃不惯就扔了吧,别强迫自己。”

    池亭雨本来是怕伤了小皇子的心,闻言还真觉得有点意外。

    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面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温声道:“你为什么会想起给我做饭?”

    小皇子本来就红的耳朵快被他这句话烫熟了,琥珀色的眼珠到处乱瞟,好半天才想起一句托辞:

    “我就是觉得每天喝粥太单调了,想给你改善一下口味。”

    池亭雨嘴里嚼着快把牙硌掉的夹生饭,心里想:“这是改善吗,确定不是谋杀亲夫?”

    可惜就算给他天大的胆,池亭雨也不敢真当小皇子的面把这话说出来。

    王婆子瞧着碗里那些东西,没好意思落了容骥的面子,她满脸和善地走到小皇子面前,笑着说:“你说说你,光顾着给你家夫君做,自己还没吃上饭吧?”

    别说,这句连蒙带猜的客气话,还真戳中了小皇子的胃。他微微点了点头,王婆子立马拽着他胳膊,热情地往屋里拉:

    “正好,阿云有饭吃了,你就把他那份吃了吧!”

    池亭雨眼含悲凉地望着容骥远去的方向,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满目疮痍,胃里着实有些吃不消。

    等小皇子从里屋吃完饭出来时,池亭雨正坐在外间椅子上,手里捧着茶盏,眉毛都快拧成两股麻绳了。

    他带来的食盒就搁在桌子上,原先摆出来的碗筷已经全收回去了。小皇子掀开盖子一瞧,里面的碗干干净净,连半点油星子都没剩下——

    反正他统共也就在烤肉粘底的时候刷了点油,有没有区别不大。

    他狐疑地看向池亭雨,怀疑这人在他看不见的这段时间,把里面的菜全倒掉了。

    池亭雨哪能不知道这小孩心里在想什么,他毫不心虚地回视对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骄傲道:“全吃了!”

    “真的?”

    容骥还在妄图寻找被他丢弃的菜,然而紧接着,池亭雨就“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吃得太撑,胃有点不舒服。”

    这下容骥是真慌了,他赶紧蹲下来,手足无措地看着蜷缩在椅子上的池亭雨,焦急道:

    “那,那用不用吃点药,不然我把大夫叫过来!”

    池亭雨半个身子都在抖,也不知道他这胃怎么这么灵,说疼就疼。

    “不,不用了,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在这休息会儿就行。”

    容骥觉得自己这次亏心大发了,他伸手不停撸着池亭雨的后背,学着以前容妃的样子安慰道:

    “不疼啊不疼,你说你都这样了,我怎么放心回去!”

    池亭雨本来就是想唬他回家,结果唬着唬着,他的乌鸦嘴居然成了真,胃里忽然开始翻江倒海,冷汗顺着额头往外冒。

    看来人平常做事不能太缺德,否则迟早遭报应。

    容骥看他说着说着突然闭嘴了,心里一突,赶紧进屋和王婆子交代两句,一路小跑着朝医馆赶去。

    几日不见,赵大夫这儿依旧患者如云,除去那些心思不纯,想打听姑娘家私事的,就剩下连日来被高温蒸中暑的农户们。

    赵大夫已经完全认下了小皇子这张脸,她坐在桌前,听完池亭雨的遭遇后,点了点头,伸手一招,那个在后面安顿病人的小孩立刻跑了过来。

    “赵姐姐,还有什么吩咐?”

    小孩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个哥儿。他睁着圆眼睛打量起面前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突然恍然大悟地叫道:

    “我想起来了!你是上次那个气晕的病人,被你家夫君送过来的,对吧?”

    容骥:“……”

    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很想掉头就走,但念在池亭雨现在耽搁不了的病情上,又强行忍了下来。

    赵大夫一面当大夫,一面当出尘的尼姑。她听完自家弟子叫人上火的话后毫无所动,指挥道:“跟这位哥儿过去看看。”

    容骥不信任地盯着那个小孩,沉声道:“能行吗?”

    “怎么不行了,我好歹跟赵姐姐学了两年医术,疑难杂症看不了,看个胃疼总没问题吧!”

    容骥回想起太医院中那些胡子都能垂到地上的老头,便对这小孩的话敬谢不敏。

    赵茹真也许真的不打算拿池亭雨的命开玩笑,她给了那小孩一颗药丸,对他说:“你给那位病人看过之后,让他把这颗药服下去。”

    容骥的目光随着药丸落入那小孩怀中,对方小手一挥,大声说:“带路吧!”

    容骥见赵茹真的确没有出诊的打算,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咬咬牙,说道:“你跟我来。”

    两个孩子顶着头上的烈日,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学堂。

    池亭雨在椅子上蜷着起不来,王婆子焦急地在屋里乱转。

    当容骥大喊一声“大夫来了!”,她立即满怀希望地看向门口,结果看到俩差不多高的影子从门外钻进来,心中当即凉了半截。

    “这……赵大夫呢,怎么让连哥儿来了!”

    容骥开始没反应过来“连哥儿”是谁,着急地去看缩在椅子上的池亭雨:

    “赵大夫病人多,忙不过来。你怎么样了?”

    池亭雨胃里一阵抽搐,他艰难地把着扶手,抬头看了一眼小皇子:

    “还行,没死呢。”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

    容骥又气又急,想下手打又不敢。

    站在门口的小孩总算回过味儿来,赶紧走到病人面前,伸手搭上了他的脉搏。

    他静静品了一会儿,品到屋里三个人全都期待地看着他,才缓缓问道:“你午饭吃的什么?”

    池亭雨下意识看向容骥,艰涩道:“就……我媳妇儿做的饭,没别的。”

    容骥明显看到这孩子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登时燃起一腔羞愤之火,把头转向了一边。

    “哦,这样啊,你脉象沉实,只要把胃里的东西排出来就好了。”

    池亭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反问道:“排……怎么排?”

    “你是想吐出来,还是想从下面出来?”

    他到底没说什么不文雅的词,但池亭雨听见这话,脸上的表情立时精彩得无以复加。

    他犹豫片刻,极其艰难地问:“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啊……”

    连哥儿刻意拖长了声调,笑着说:“那就找个刀把胃剖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池亭雨不想因这点小事就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也不想让这种痛苦再持续下去。

    他挣扎着摆摆手,沮丧道:“随便吧,怎么都行,我快受不了了。”

    连哥儿从怀里掏出赵大夫给他的药丸,叮嘱道:“现在就吃,回头告诉我是从哪儿出来的。”

    池亭雨实在不知道这小孩为什么对他胃里的东西是从哪儿出来的这么感兴趣,他乖乖服下药,不到半刻钟功夫,肚里就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池亭雨挥开小皇子的手,着急忙慌地从椅子上窜起来,奔去了茅房。

    过了一会儿,池亭雨心平气和地从外面回来。容骥和连哥儿纷纷扑上去,七嘴八舌地开始了各自的关心。

    “怎么样,胃还疼不疼了?”

    “快告诉我从哪儿出来的?”

    池亭雨温柔地拍了拍容骥的肩,转而笑靥如花地对连哥儿说:“拖您的福,让我有了个相对体面的治法。”

    连哥儿认真咀嚼着此句话当中的含义,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碎纸穿成的小本儿,舔了舔干涸的笔头,记道:

    “胃腹胀痛者一例,食药丸泻下后愈,患者自述良好,建议类似病症皆用此方。”

    容骥见这小孩记得认真,偷偷瞄了眼他的笔记,小声说:“你都不知道药丸里用的什么药,就写‘皆用此方’了?”

    连哥儿不服气地看着他,哼哼道:“我可以回去问赵姐姐,反正他的病都治好了,你也管不着我写什么!”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容骥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其他人产生这种评价。

    池亭雨现在一身轻松,也不计较连哥儿火气冲天的态度,他从荷包中掏出两粒碎银,先交到连哥儿手上一粒,对他说:“这是给赵大夫的报酬。”

    然后又交到他手上一粒:“这是给你的跑腿费。”

    连哥儿跟随赵茹真从医两年,从没有收到过银钱,虽然这次不是对他医术的肯定,但他依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给我的?”

    池亭雨点点头,镇定地说:“不然呢,让你这么大热天白跑一趟,我一个大人怎么好意思啊?”

    容骥白了他一眼,心想:“我看你花言巧语的时候挺好意思的。”

    连哥儿兴奋地看着手里那两粒碎银,朝池亭雨鞠了个大大的躬,然后兴高采烈地冲出学堂,风一般卷回了医馆。

    池亭雨仰天叹了口长气,仿佛浑身的筋骨都在刚才那个污秽之地中涤荡一清。

    他活动完脖颈,一下把小皇子从地上拔萝卜似的拔起来,顺手抱在了怀里。

    “媳妇儿。”

    池亭雨也不嫌热,就那么把头垫在他小小的肩膀上,笑着说:“让你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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