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暄抿唇,手指关节有些不自觉地扣着城墙上的一个石坑,等了有一会儿,禁军统领杨震威匆忙赶到,单膝下跪,抱拳拱手行了军礼。

    林暄转过头来,见付向贞在杨震威身边,也拱手行礼,林暄眉毛一挑,让两人起来。

    “付将军怎么来了?”

    付向贞拱手回道:“今日上元,末将给杨统领送了元宵和家母新酿的酒,闻得城中变故,便也一道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

    林暄点头。

    杨震威如今刚到五十,他家中无人,发妻早亡,如今孤家寡人,连个孩子都没有。都说这位杨统领失了发妻后,性子变得古怪,倔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偏偏就是这样的性子,让皇上十分信任。前两年皇上登基时,大部分军中人都被齐王威胁,唯这个杨震威,带着自己的营兵,公开维护正统,后来皇帝顺利登基,他便也被授了禁军统领的位置。

    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忠心武将,寻常很少参加各类应酬,逢年过节也都呆在军营,随时看着皇城的安防。唯一能劝动他一下的,只有付向贞家的老母,个中故事林暄并不是很了解,只知这位杨统领过年哪家亲贵府上都没去,只去了辅国将军府,给付家老母拜了年。

    “如今布桑失踪,实在是禁军一大疏漏。”

    杨震威闻言又拱手下跪道:“此事已经派人回复皇上,皇上震怒。等重新将布桑缉拿看管,末将自会领罚。”

    “赏罚一事自有皇兄斟酌,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布桑的动向。”说罢,林暄又转头看向付向贞,“你来的正好,其实本王正想唤你来,又怕扰了你与家人团圆。”

    付向贞摆手道:“军中有事,便是最大的事。”

    林暄没有多说什么,继续道:“如今布桑失踪的细节想必你们已经知晓。布桑房中的军用地图来路不明,必要查出来路,若是军中南黎内奸不除,只怕我们会吃大亏。”

    杨震威一拳捶墙,有些气急败坏道:“两年前军中尚没有这么乱。如今竟敢出吃里扒外的家伙,我定要将他揪出来,亲手宰了。”

    林暄摆手,摇头道:“此事交给付将军做,你本王另有安排。”

    付向贞抬头看向林暄,思索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付将军平日里来往禁军各营不少,还曾接过训练新兵的任务。禁军人多,只怕你是人头最熟的将领。你去细查最近接近过布桑宅院的所有人,伙夫,军医,一个都不能放过。你向来心细,该能发现某些破绽。”

    付向贞应下,杨震威看了看他,又问道:“那我呢?”

    “如今景王抱恙,本王又要奉太后懿旨出城。本王将辖制巡防营的权利交给了右骁营副将任平,你该认识。”

    杨震威点点头。

    “本王让他细查南黎商队,并在各城门和驿站下发海捕文书,务必细查。但本王始终认为,布桑会趁上元节之乱暂留京中,来日无论是需要里外接应,还是需要返回南黎,他都始终在主动地位。房中舆图被火烧残缺,他身上必定带走了更细致的纸质地图,想复刻多少份都没问题,南黎人他日想在城中藏匿,也方便许多。”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此事不好办。”付向贞皱眉道。

    “巡防营虽与禁军辖地任务不同,但究其目的都是护卫京城。京畿巡防营在京中人数不多,四方布控也需要人手,所以有些事需要你禁军帮忙。你回头进宫回禀皇上,以巡防营的名义调出所有商行在售宅院,随时监控宅院仓库买卖,尤其是西市以北,曲江池附近,安化门周围的民宅,这几处最适合藏身。哦对,平康坊内人员复杂,周边也得细查。”

    林暄管理兵部城防少,寻常时候都与刑部和大理寺合作的多,最擅长各种京兆府对付不来的疑难杂案,长安地形已经烂熟于心。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就规划了几个地方,试图反推布桑的想法。

    杨震威有点跟不上节奏,暗暗重复了几处重点管控的地方,缓了一缓,才对林暄点了点头。

    “布桑不会蠢到用南黎人名义购置宅院,但他急需落脚点,不若付将军这边查到哪个士兵家中临时来了人,可能会查到他头上。警惕最近几日城中的大宗宅院买卖,银票一定是南黎内线给的,沿着这些线索顺藤摸瓜,应该不会太难。另外,城西南安化门附近还有不少废弃宅院,也要仔细看看最近有没有人迹。”

    “是。”

    林暄布置完任务,看着城门下热闹的朱雀大街,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这些也都只是可能的情况,茫茫人海,要寻找一个有心藏匿的人,很可能横生枝节,随随便便就断了线索。只是他马上要离开,如今只能事无巨细地吩咐下去,尽量在短期内找到布桑,否则,拖得越久,他的行迹就越难找。

    西市道路横平竖直,从南门到北门的大路旁有一道开阔的漕运通道,名叫通济渠。因着太后笃信佛法,皇帝登基后,特意在西市西面凿了一口放生池,名叫海池,池水皆引自通济渠水。

    太后从来没有亲临过海池,可每年腊八,佛诞日等日子都会派人来放生鱼龟,海池附近没有守卫也没有遮拦,寻常平民也可靠近,算是很亲民的“皇家胜地”。信善的平民官员便也会跟风来此地放生,海池因此声名远扬,几乎成为了长安最为人熟知的放生之所。

    苏钦给文清歌买好了仕女走马宫灯,领着她往西市西边去,不多久便到了池塘边。

    “原以为放生池该是很小的池子,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大池塘。”文清歌提着花灯,不由惊叹。

    “皇家做事,自然不会小气,这片地方原来还有商户民宿,如今都给了拆迁款,移出了西市,为此还有商人闹过事。”

    “那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文清歌好奇问道。

    “自然是镇压下去了。不过,此事我倒不赞同如此解决,商人拆迁款不够,官府自然要为他们的身家性命负责,直接将闹事者赶出西市,也不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文清歌见苏钦叹口气,不由笑道:“往后你当官,定是一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苏钦苦笑道:“这也不一定。我身后有苏家,有亲人,太多人要保护,若是真遇到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也会就此作罢,不为受冤者出头。”

    文清歌摇摇头道:“不管如何,我定是坚定支持你的。”

    两人走在池边。上元节家家户户都出门赏灯,许多平常不怎么出门的女子也会出门,上元节便成了有情之人相聚的最好时候。如今池塘边微风吹拂,灯火不及大路边那么耀目,可以看到好些一对一对的佳偶,两两聚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

    气氛一时有些暧昧,苏钦和文清歌对视一眼,便都马上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文清歌手中的花灯灯火有些晃动,她看着闪烁的烛光,感觉自己脸上有些烫。

    苏钦突然在一个四处离人都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默默站在池边,文清歌停下来,有些疑惑地停下看着他。

    “怎么了?”

    苏钦低头,双手都紧张地握成了拳头,眼睛瞟着平静无波的池水。

    文清歌转过身来,举起花灯,烛火照亮了两个年轻人的脸,苏钦的脸有些紧绷,他抿抿嘴,舒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

    “清歌,年后……我让我家长辈…去南国公府提亲可好?”

    文清歌吓了一跳,花灯烛火跟着一道慌忙地晃了一下,她愣了愣,随即低下了头。

    平时待人接物都从容有礼的苏钦,如今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文清歌偷偷瞄着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苏钦紧张地问:“怎么了”

    文清歌笑道:“没事,只是见惯了你平时从容的样子,这般紧张,倒是少见的很,如今见到了,我便要都看个仔细,好生记下来,往后日子说来笑话你。”

    苏钦抿唇,试探问道:“那你是……你可愿意?”

    文清歌有些害羞,用袖子捂住了脸,小声道:“我都这般说了,你都听不出来。今年的状元郎呀,原来是个大傻子。”

    苏钦眼睛一亮,抿唇轻轻一笑,想去牵文清歌的手,又觉得这样不合规矩,手悬在半空,最后还是兀自收了回来。

    文清歌见状,没拿着花灯的手伸过来,拉住了苏钦的袖口,娇羞地小声道:“如今只准这样。”

    苏钦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引着文清歌继续慢慢走。

    上元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与京城漫天的火光交相辉映,微风拂面,宁静又美好。

    苏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疑惑地回头朝背后西市方向看了看,歪头想了想,又不知道怎么了,只好继续跟着人流到了宽阔的朱雀大街。

    花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了起来,苏影数了数,目光可及的范围内有十六台花车,道路两边各八台。除此之外,路边两旁还搭建了四座巨大的木质灯楼,上头除了花灯,似乎还有各种闪耀的珠玉,微风一吹,灯楼就叮咛作响。

    苏影伸长脖子,跟着容涟一起往更好的观景位置挤过去,人头攒动,苏影跟在身后有些吃力,容涟几步便回头一看,见状犹豫了半晌,伸手就抓住了苏影的手。

    每台花车都由八个大汉拉着绳索,缓缓地朝前移动。花车都有三四层楼台,四方皆是朝外的舞台,下头几层是翩翩起舞的舞女或是吹拉伴奏的乐师,顶上一层则各是穿着华服的花车领班的艺人,手拿拨子的琵琶乐师,旋舞不停的红衣舞女,舞台四方都是转动的风轮烛台,仙乐飘歌,裙带当风。

    苏影看花了眼,不知道眼睛该往哪边望。她不自觉地够着脖子,张大嘴巴,饶是从现代而来,如此太平盛景也超出了她的想象。

    “如今顺着人流慢慢走就行,若是花车上头有人撒花钱,撒金帛,莫要靠近,免得被人踩踏了受伤。”

    容涟带着苏影总算是找到了没那么拥挤的地儿,缓缓跟上了跟着花车的人群,速度不快。他松口气,低头对苏影嘱咐了一句。

    苏影这才注意自己被容涟牵住的手,她从来没同兄弟以外的男子拉过手,如今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抽手回来,谁知手被容涟紧紧牵着,居然没有成功。

    容涟抿了抿嘴,紧了紧牵着小姑娘的手,回头以苏影能听到的音量说:“如今人多,你跟紧。”

    苏影四周望了望,苏铉同霍欣瑶和陈心涟在不远处,三个人正在指着花车上的一个水袖舞娘说着什么,她歇了将手收回来的心思,只跟着容涟,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前走。

    花车游行在朱雀大道上沿街而行,会从北边皇城朱雀门一路走到明德门然后折返回到皇城前,一来一回便是两个时辰。

    周围都是胭脂粉黛,容涟在人群中个子偏高,牵着小姑娘在花车边跟着走着,听苏影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惊叹。

    许多人没有一路跟着花车,而是在城中等着花车折返,一路跟到明德门城门下的人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二。明德门阙楼望楼上也都挂了成串的红灯笼,依稀可以看到上头看守士兵长枪长戟的身影。

    容涟突然站住了脚,后头盯着花车上翩跹起舞的舞女的苏影一个没注意,头撞到了容涟的脊背。苏影摸着脑袋,歪头看容涟,见他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苏影的手。

    苏影个子矮,只能踮起脚伸长脖子顺着容涟的目光看了过去。

    人流中有一个孤单的逆行者,一身戎装,手扶着腰间的佩剑,头戴武冠,神情严肃,正大步朝苏影二人走来。

    苏影见到来人,脸上笑开了花,赶忙挥手喊道:“瑞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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