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橘红色的夕阳挂在天边,她坐起来,披了件外衣,隔着花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寄月还躺在床上修养,守夜的是在她以外,揽芳阁一众宫人中最得周书禾用的宫女春叶。

    春叶年岁不大,入宫却比周书禾还早三年,原就是揽芳阁的宫女,为人直率坦诚、有话就说,过去刘婕妤想收买揽芳阁的宫人为眼线,都独独绕过了她。

    这姑娘有想法是真的讲,刘婕妤的大宫女春喜第一次试探她时,就白白得了一顿训,都是些忠心不二、不事二主之类的老生常谈。

    周书禾喜欢她的忠心赤忱,幸而春叶也没有辜负她的赏识,见人醒来,立刻传人叫了太医,在等太医的这一时半刻里,把这两日发生的事细细向她禀明。

    陈潇潇和柔嫔葬身火海,而她和陈清茗则活了下来。

    周书禾闭上眼睛,强压住复杂的情绪,不去思索陈潇潇如何,而是把注意力拉回这件事本身——一场大火,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柔嫔。

    她直觉其中定有隐情,柔嫔大老远跑来宜和宫,总不会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唠嗑的。

    更何况哪里会有无端的大火,若不是有人相救,恐怕她也会……

    等等!

    烈火、浓烟、倒塌的横梁。周书禾倏然想起那场大火中隐隐约约看到的人影,她竟以为那是梦。

    情急之下,她伸出手一把抓住春叶的衣袖:“祁遇呢?他在哪里!”

    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春叶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娘子,有句话奴婢想要说给您听。”

    周书禾有些不耐烦,神情难得有几分凶恶:“哪来那么多话,我问话你应答便是。”

    第一次被她这样厉声斥责,春叶肩膀微微瑟缩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又退后半步跪在地上,才咬着牙,自顾自顺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这件事寄月不愿束着您,所以不曾说过;旁的宫人心思没那么缜密,所以没有发现;心细的娘娘娘子们根本想不到这处来,而尊贵如陛下,更是不会低头往下看一眼。”

    “您行事足够隐蔽,事实上您什么都没有做,但奴婢却看出来了,既如此,或许也不一定只有奴婢一人能看出来。”

    春叶没有把话说死,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指向了她和祁遇。

    周书禾悚然一惊,一股寒气倏的自心头而起,死死盯着春叶说不出话来。

    “所以,”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祁遇到底怎么了,值得你不惜把这番话说出来激我。”

    春叶伏在地上,她的冷静像脆弱的泡泡,被周书禾言语中的寒冰戳破,肩膀冷似的抖了起来。

    她深深看了春叶一眼,心下逐渐明朗。

    这姑娘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确实有可能瞧出她和祁遇之间微妙的关系,可她偏又是个直率性子,断然说不出这样言辞缜密、进退有度的话。

    “或者说,这正是他吩咐你说的话?这番说辞是想威胁我,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么?”

    她俯下身,上半身向前倾,压得春叶越发慌乱。

    “咱们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你也该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了吧。”

    春叶从未见过她这般强势到冷酷的模样,心下有些害怕,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终还是老实说出了真相。

    她看出周书禾与祁遇关系微妙是真,忠于周书禾是真,今日这番言辞是祁遇教给她的也是真。

    说来好笑,正是昨日祁遇抱着周书禾从火海里走出来一幕,让春叶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后来她想起过往的分秒片刻,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到了昨晚实在坐不住,偷偷跑去司礼监,想要警告祁遇莫要妄想贵人,却正好撞到刚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谭湘。

    春叶要进去找祁遇,谭湘不让春叶去找祁遇,一来二去两人起了些争执,说不清是哪位先抬高声量的,总归把屋里养伤的伤患给吵醒了。

    身上的伤痛熬人,祁遇本就睡得极浅,又发着烧,醒来后口中干渴,想叫人拿杯水来润润唇,可谭湘正忙着和春叶吵架,没有听见。

    他没办法,只得伸出手,自己去够床头柜子上的白瓷水杯,却一不小心牵动了腿上的伤势,剧烈的激痛像触电一样直窜脑门,祁遇一时没拿稳,瓷器和水一起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屋内传来的声响打断了外头的争执,谭湘先是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转头冲了回去,还不忘锁上门,防止春叶闯进来。

    跟在后头的春叶踯躅片刻,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

    谭湘没顾上地上的碎片和水渍,趴在祁遇床边,有些紧张的样子:“祁秉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趴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你…你能不能吱个声,我明日就去太医院拿他个十本八本的医术,保证好好学习精进自我,你别死啊!”

    谭湘吓得都快破音了,干嚎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去探他鼻息。

    祁遇睁开眼睛,无奈道:“我就是有点疼,想缓一缓,没事的,你别烦我。”

    谭湘“哦”了一声,老老实实的没有说话了。

    门外的春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下午那会儿见人还是生龙活虎的,如今听着却像是不太好,她一时没敢开口,便也安静了下来。

    祁遇缓了缓,接过谭湘新倒的一杯茶水,浅浅喝了一口,算是润唇。

    “方才是怎么回事?你在同谁争执?”

    谭湘撇嘴:“没谁,是路过的狗在瞎叫唤而已。”

    趴在门外的春叶闻言很不乐意,“咳咳”两声高调宣布着自己的存在,扬声道:“给祁秉笔请安,奴婢是揽芳阁的宫女春叶,有事求见您。”

    祁遇斜着眼睛瞥了瞥谭湘,后者有些心虚,梗着脖子冲门外喊:“怎么着了?我说了你是狗么?而且就算我说了又怎么着?小狗那么可爱你还不乐意,怎么?你歧视小狗啊!?”

    “……”

    祁遇额角青筋直冒,忍了又忍,一时间只觉得头比身上的伤口还痛。

    “都别吵了!”

    谭湘立刻闭上嘴,屋外刚清好嗓子,准备大干一番的春叶,亦在这一声呵斥下把言语都呛回了嗓子里。

    祁遇长叹一声:“谭湘你过来扶我一把,把柜子里的外衣拿出来帮我穿上,再开门请春叶姑娘进来说话。”

    谭湘犹不服气,张口欲要回嘴,却见祁遇撑着手臂,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模样实在狼狈可怜,心中一阵酸涩,还是顺着他心意来了。

    春叶蹲在门外,有那么三两分亏心。

    毕竟人家听起来正病着呢,这会儿跑进去指手画脚太不像话,只是她来都来了,有些事此时若不说出口放任下去,来日酿成大错,再后悔就晚了。

    她打了会儿腹稿,反复琢磨话术,争取做到发聋振聩却又不至于太伤人。

    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谭湘臭着张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春叶姑娘请。”

    春叶方才做足了心理建设,这会儿又支棱起来了,雄赳赳气昂昂瞪了他一眼,用肩膀撞开他走进室内。

    谭湘嘴里不干不净嘟囔了几句,自己走出去,又反手掩上了门。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单间小屋,一应摆设都规规整整,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但也说不上什么合意的。

    书柜上摆满了书,书桌上放着砚台和笔架,笔都是普普通通的笔,砚也是宫中统一制式的砚,就连屋里唯一的摆设——窗台上的那枝红樱,也是插在一只内务司批量产的白瓷花瓶里。

    屋主人正立在那方书桌后面,单手撑住桌面,擒着一丝微笑看她。

    “春叶姑娘这么晚前来,可是周娘子醒了?她派你来有何要事么?”

    春叶见他面如金纸,强撑着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原本三两分的亏心硬是成了七八分不忍,本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想着先见个礼,旁的以后再说罢。可谁知他张口就问周书禾,其心可诛着实气人,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她的脑门。

    “请问我们娘子如何与祁秉笔有何相干?”

    祁遇沉默片刻,冷声道:“既然她还没有醒,你就该守在揽芳阁里,又为何擅离职守前来寻我?”

    那股冲动散去,春叶在他的冷眼里渐渐紧张,一咬牙干脆跪到了地上。

    “您是秉笔太监,而奴婢只是一介小小宫人,既非六局女官,亦不是娘子身边得脸的大宫女,所以在您面前就是个小小奴婢。可您说到底也只是个寺人,而我们娘子乃当今皇帝的宠妃,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您在她面前也是个奴婢而已。”

    “娘子对您以礼相待,只不过是因为她心地善良而已,她对奴婢们都很好,但倘若您把这当成了旁的什么,便是看轻了她,以下犯上,按律当斩。”

    她声音不大,这番话却在空荡荡的木屋中回响,祁遇没有吭声,但已经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

    无声的压迫抵得春叶有些喘不过气,她跪在地上,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司礼监秉笔确实是天大的人物,若想捏死一个渺小的宫女再轻易不过,她不是不知道恐惧,但她更知道的是,祁遇不配。

    单单想到他对周书禾的肖想,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过,春叶还是会忍不住作呕。

    他可以杀了她,但不配去染指周书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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