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耕大典定在哪一日,得由当年的气候情形而定。但无论司天星官将启耕大典选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过,事实上整个关中便苏醒了。
杨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开,沣镐两岸的茫茫草滩堪堪泛绿,人们便纷纷出门,趁着启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闲踏青游春。周人传统,但逢春绿,国人必得纵情出游,无论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青山绿水间徜徉几日。
若恰逢暖春,原野冰开雪消,沣水两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飞雪般的飘飘柳絮,镐水两岸的茫茫滩头草长莺飞,踏青游春更成为关中的一道时令形胜。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绿,必有几顶白帐,炊烟袅袅,歌声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欢乐。
一群群的老周人遥遥相望,顶着蓝天白云,踩着茸茸草地,敲打着瓦片陶罐木棒,弹拨着武王加了弦的古琴,可劲拍打着大腿,吼唱着随时喷涌的大白话词儿,激越苍凉淋漓尽致。
间或有风流名士踏青,辞色歌声俱各醉人,便会风一般流传乡野宫廷,迅速成为无数人传唱的《诗风》。
俄而暮色降临,片片帐篷化为点点篝火,热辣辣的情歌四野飘荡,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见倾心的对对相知,三三两两地追逐着嬉闹着,消失在一片片树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们依旧会吼着唱着,为着意野合的少男少女们祝福,为亘古不能消磨的人伦情欲与血脉传承祝福。
然而今岁春日这一切,都被漫天的黄尘吞噬了。
老周人没有了踏青的兴致,人人都锁起了眉头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去岁种下的小麦大麦,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没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黄。曾经有过的两三场雨,也是浅尝辄止,每次都没下过一锄墒。
须根三五尺的麦苗,在深旱的土地上无可奈何,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着。要不是年关时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许奄奄一息的麦苗,今岁麦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
人说瑞雪兆丰年,可启耕大典之后,偏偏又是春旱。绵绵春雨没有降临,年年春末夏初几乎必然要来的十数八日的老霖雨也没有盼来。天上日日亮蓝,地上日日灰黄。
昔年春日青绿醉人的婀娜杨柳,变得蔫搭搭枯黄一片。天下旅人叹为观止的灞柳风雪,也被漫天黄尘搅成了呛人的土雾。关中八百里,除了一片蓝天干净得招人咒骂,连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蒙蒙地失了本色。
有老谚语云:人是旱虫生,喜干不喜雨。可如今,谁也不说人是旱虫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阵阵霹雳大雨浇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里扑腾,也强过这入骨三分的万物大渴。
眼看着四月将至,老周人心下惶惶得厉害了。上茬这茬,两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涝水河渠秋种要再不能放水,关中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际,周厉王姬胡的两道王书大张朝野。
第一道王书为缓赋告民书,许民在日后三个丰年内补齐赋税,且明定日后的赋税法度:小歉平年补,大歉丰年补。
王书抵达涝水河渠时,姒禹高兴得一蹿老高,连连呼喝快马分送各营立即宣读。瓠口工地的万余民力密匝匝铺满峡谷,姒禹硬是要亲自宣读王书。当他念诵完毕,嘶哑颤抖的声音尚在山谷回荡之际,深深峡谷与两面山坡死死沉寂着。姒禹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
第二道王书只有一句话:本王欲亲上河渠,举国大战涝水。
姒禹探水铁尺一点:“天子善激发,借王之力,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荣夷起身立起:“天子正等你我决断,回书吧!”
两人一凑,一封上书片刻拟就,幕府快马立即星夜飞驰镐京。
清晨,姬胡一进书房便看到了摆在案头的姒禹荣夷联名上书,浏览一罢,立即召来芮良夫与召伯虎共商。第二道王书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后亲自上河渠督工,王书虽宣示了周王“或可亲临,大决水旱”的意愿,却没有明确肯定是否真正亲临,更没有宣示具体行止。
在朝野臣工看来,这是周王激励民心的方略之一。毕竟,国家中枢在国都,天子显示壮志是必要的,但果真亲临一条河渠来督工,从古到今没有过。因此,事实上无论是朝野臣民还是河渠工地,谁都没有真正地认为周王会亲临河渠。
果然,看了联名上书,芮良夫与召伯虎明确表示反对周王亲临河渠,理由也很实在:“君上几次欲亲巡河渠,姒禹与荣夷每每劝阻。因由只有一个,周王亲临,必得铺排巡视,民众也希图争睹天子风采,无论本意如何,都得影响施工。还望我王慎重。”
姬胡只是笑笑,将那份联名上书展开,上头只有短短三五行字:“关中旱情已成大险之象,秋种若无雨无水,则王畿不安矣!当此之时,解旱为大。我王善激发,若能亲统涝水,河渠民众之士气必能陡长。唯其如此,臣等建言,我王若务实亲临,则事半功倍矣!”
看罢上书,芮良夫疑惑道:“这‘务实亲临’四个字,颇有含糊,却是何意?”
召伯虎微微一笑:“这都不明白?这是让天子勿要铺排作势,悄悄去悄悄回,明白么?”
“对!就如他们所愿!”姬胡一拍案:“召相请留镇镐京,芮卿立即遴选行营人马,务求精干。三日之后,进驻瓠口工地。”
“诺!”召伯虎与芮良夫这回没意见了,齐声应道。
三月中,周王姬胡的行营大举驻跸涝水瓠口。黄尘飞扬得遮天蔽日的涝水工地,骤然间成了大周朝野的圣地。
行营扎定的当夜,姬胡没见任何官员大吏,派出芮良夫去河渠幕府与姒禹荣夷会商明日事宜,自己则提着一口长剑,带着祁仲,登上了瓠口东岸的山顶。
此地正当最高峰,举目望去,峡谷山塬灯火连绵,向南向东连天铺去,风涛营涛成春夜潮声弥漫开来,恍如隆隆战鼓激荡人心。若不是呼啸弥漫的尘雾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朦胧苍茫,这远远大过任何军营的连天灯海,真乃亘古未有的壮阔夜景。
姬胡伫立山岗,静静凝望,几乎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声息。
“大王,黎明风疾……”祁仲远远呼了一声。
“回行营。”姬胡突然转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进行营,祁仲立即到疱厨唤来晨膳。姬胡呼噜噜喝下一鼎太医特配的羊骨草药汤,又嚼了两张厚面饼,脸色顿时红润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温热起来。他站起正要出帐,芮良夫走了进来。
“大王,各方人马已经到齐,地方改在了幕府。”
“噢?为何?”
“行营辕门太小,幕府有半露天的大帐。”
“好,走。”姬胡挥手举步,已将芮良夫撂在了身后三五步之外。
这是姬胡第一次来涝水幕府,方进谷口,便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坳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水,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与会的“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二十二岁的姬胡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便是深深一躬。
“大王驾到——”芮良夫破例,周王未达帐口便是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大王万岁的呼喊声骤然爆发,小小的山坳几乎要被掀翻了。
同样干瘦黝黑的姒禹与荣夷匆匆迎出:“臣等参见大王!”
姬胡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便大步赳赳入帐。
周厉王姬胡堪堪在小小土台上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荣夷根本来不及统一地教习礼仪,这阵参拜便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的吏员颇为整齐,那些工将军们,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喊声拜见天子。
一阵乱象,看得姒禹直摇头,低声对身旁的荣夷嘟哝一句:“这乱糟糟的,能议得什么事体?”
荣夷也是后悔:“怪我,忘记教习礼仪了。”
姬胡却是分外激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们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其实帐中只设有姬胡与姒禹荣夷的三张座案,所有与会者除他三人外都得站着说话,连草席都没有。可周王大礼相呼,激赏一句劳苦功高,又请入座,工将军们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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