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火灾发生后,连晞和宋鸣一直在南区做着灾后重建工作。
流浪儿并没有被全部烧死,有那么几个运气好的幸存,捡回来一条命,但伤势严重,面目全非爹妈不认,连晞便动用了自身的医疗资料竭尽全力为其救治。
红妈受创不轻,一度险些被疯人院收监,但她死活不肯去,对那个非人哉的地方极度抗拒,只寸步不离地守在那些被烧伤的孩子的病榻前,日常服用药物下去后神志又还算清醒明朗,连晞也就不强求了。
反正她也算是常驻的红妈二代了,照看前任的心力还是能分出来的。
“前阵子我收到好多次法院的传唤令,什么税务审查…只是我这儿忙,一直走不开,律所出什么事情了?”连晞替一名被烧得黑不溜秋的女孩掖好被子,问道。
“还能什么事情?有人嫉妒我们赚得钵满盆盈呗。”
连晞看向她,她翻了眼,言简意赅道:“特调处审查贺峥时带来的附加伤害。算不了什么,想查一个律师的账?不就等同于蚂蚁走迷宫么?也不好好掂量掂量自个儿。反正我都处理好了,用不着操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更简单又省麻烦的方…”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买衣服买裙子买鞋子纳的税还不够多么?能喝我这么多血政府就该偷着乐了。再说了他们有什么功劳?资本主义好歹是靠侵略和掠夺别的国家来积累资产,他们敢侵略谁?他们只会剥削本民族的百姓又或是勾结外境势力贱卖自己国家的资源,我要是老老实实往上送只为了让某个腐败的贪官买别墅我就是傻子。”
“……”
连晞迟疑道:“那特调处…”
“不过是一群红眼病的贱民,我要是因为这个被他们送进大牢,那我就不姓秦。”
连晞摇头失笑,揶揄道:“秦叔叔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怎么说呢。”她长叹:“起码他教会我很多黑钱的艺术。”
俩人说着话走到病房门口,红妈倏尔不知道打哪儿蹿出来,揪住秦尤裙摆疯魔道:“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秦尤还未反应,连一名白大褂的护工小跑过来,搀扶起披头散发的红妈,深表歉意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今天还没吃药。”
连晞:“那你还等什么?不赶紧给她服药?”
护工是她专门聘请过来照看的,闻言连连点头:“是是是。”
红妈被生拉硬拽地拖着走,凄厉的咆哮贯穿整条医院的走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
秦尤面无表情。
连晞倍感糟心的叹口气:“时好时坏的,或许真得送她去精神病院进行专业治疗。”
“她那是心病,也就只有心药医。”
“不说这个了。”连晞领着她往单独的休息室走,“我看到了你传过来的简讯,谢达?”
“对啊。”
老黑查到鲁宾孙的联系人正是谢达,弑父案里的主审法官,检察官金多莉的教父。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打算怎么做?”
秦尤扯起嘴角:“红妈不是说了么,杀了他们啊。”
连晞闻言顿了顿,喝完水就板起脸:“小九,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
她挑挑眉,不置可否。
说实话,连晞解读不准她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但按照她向来的行事作风和当下的状况,她倾向于偏激的那端。
她认真道:“我们不是杀人犯。”片刻又补充:“我们也不能成为杀人犯。”
秦尤施施然落座,跷起二郎腿道:“为什么不能?如果杀戮就是现实共同的生存之道,那为什么鲁宾孙能不计后果目空一切地大开杀戒,我们却得从一而终地遵守游戏规则呢?”
“这就是我们跟他们的区别啊!是,以暴制暴的确大快人心,可按照这么发展等这一切都结束,还剩下什么?我们抓捕严惩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们自己?”
秦尤懒洋洋道:“准确点来说,是你跟他们的区别,我从来都没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连晞气急,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道:“小九,我理解,我们做了这么多,付出这么多的心血,结果却不尽人意,你失望,愤怒,我都理解,但不能意气用事啊。你想想,光一个变态死了有什么用?日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变态冒出来,他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届时又怎么样呢?你能当游侠四处杀光他们吗?不,我们需要的不是私刑处决,我们需要的是更公众更权威的东西,法律的威慑力,让他们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从而不敢随意践踏任何人的性命。”
秦尤沉默望她半晌,轻笑起来:“我可真想活在你的理想世界里…你真的以为我们能走到那一步是吗?铐上法庭对簿公堂宣告天下?清醒点,现实是开庭前他们就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连晞松开手,缓缓道:“或许是我一直窝在这里,窝在医院这个温箱里,没像你们一样冲锋陷阵,不知现状险峻,但不代表我说的话是错的。法律才是唯一能制约他们的东西。”
“法律…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会把你啃得尸骨无存。你怎么还不明白,法律就掌握在那群人手中,不过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对付别人的玩具,你妄想用他们的手去掐死他们自己?光听听你自己的话就知道有多可笑了!”
连晞冷声道:“所以依你之见,就只有杀光他们这一条办法了?”
“对。”秦尤咄咄逼人:“因为你没办法跟邪恶讲道理,邪恶想要什么就会不择手段地索取,而且永不止息!消灭邪恶的唯一方法就是比它更卑鄙!”
“然后呢?你能建立秩序吗?你能统治所有人吗?你能确保在每个犯罪分子试图作恶时你准时到场及时消灭吗?你不是——”
“如果我们当下的案子都赢不了还谈什么长远未来的秩序!”
蓦地高吼,音量刺耳,连晞抿住唇。
时隔多日秦尤再一次被她的执拗和刻板给气到了,她调整了下喘急的呼吸,音色凛冽:“如果你没注意到现实生活就是这么残酷,那么我很抱歉,或许你是时候该从纯□□里醒过来了。你想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吗?很简单,他们会把全部罪责都推卸到已经上吊自杀的神甫头上,象征性地发个通告然后由浸/信会出来赔礼致歉,鲁宾孙毫发无伤轻松重获自由,那些变态继续横行奡桀跋扈自恣。一切如常,没有回响,不过又一个笑话!”
连晞眼睫轻颤。
而秦尤一语成谶。
在司法体系里混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她预判地很准。
3月中旬,天堂口一案全部调查工作结束,特调处发言人称:系圣心修道院的神甫狄仕归一人所为,其犯罪行为包括绑架、非法监/禁、强/奸、谋杀、利用职务便利贪污等等,一级重罪,本该提起公诉判刑,但犯罪人业已畏罪自杀,遂,结案。
修道院的长阶梯前挤满了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多是蜂拥而来的媒体记者和教会信徒。
屏幕画面熙攘又摇晃,画面边缘盘踞着些激进的反宗教分子和单纯对此案感到义愤填膺的民众,横幅高举咒骂不断。
声势浩大,许多话筒冲锋炮似的逐渐对准了推门而出的人——乃是西塘教区的红衣主教。
红衣主教垂下眼,叹了三叹,满脸哀愁地忏悔道:“…我很羞愧,在本教区内发生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在此,我正式向教会提出辞呈…”
新闻一直播报,屏幕一直闪烁,秦尤全程冷笑,像是再也看不下去这种公式化的虚情假意,她站起身朝连晞道:“你现在应该能明白,我们的司法体系有多么腐败了。”
连晞直直望向电视机屏幕,眼尾溢出丰盈的泪花。
有人敲门。
“进来。”
是杨烨那群特调处的家伙。
“干得不错啊。”贺峥半靠在病床上,举着个小哑铃锻炼臂力,无不讽刺地笑说,“那么复杂凶险的案子都让你们给破了。”
“我们今天来不是来跟你抬杠的。”
杨烨显得有些失落,眉宇间颇为郁郁寡欢,或许统治者的镣铐也落到了他脖颈上——不,真正意义上来说是,统治者的镣铐没漏掉任何阶梯之下的人,它施加在每一位公民身上。
贺峥不想跟他共鸣,继续奚落道:“怎么的,破了这么一桩大案还不开心?说起来我们市局的功劳都给你抢了。”
杨烨默然片刻说:“我们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但不管如何,这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们打算收尾了,准备着实施抓捕彭斯,如果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就是现在。”
他手里确实有那名卧底搜集到的相关证据,关于彭老师犯下的累累罪行。但还不够,不足以把他送上断头台又或是判处无期。
卧底又死了,缺乏关键人物指证,照他经验,如果彭斯聘请到一个稍微牛逼点的律师,三五年就能重见天日再度回南区蹦跶。
这可不是他希冀的结果。
但如果贺峥愿意配合的话…不猜多少年刑期,但肯定比差强人意的三五年好很多。
傻子都知道选择后者。
因此能不能把彭老师的刑期超级加倍,就看贺峥的了。
调查期内交涉过那么多回他一个字没蹦,当下也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松口,杨烨从进门到现在都是这么认为的,这该死的刑侦队长有股令人嗤之以鼻的原则和义气——虽然在他看来用错了地方用错了人,但也颇显风骨——可他又觉着,万一呢?
天堂口一案几乎把他钉在了耻辱柱上,心绪转移,对冲发泄,他怎么着也得把彭斯办踏实了。
贺峥放下哑铃,按捏着自己的肱二头肌问他:“你觉得南区是个什么地方?你又不是南区人,你甚至都不是新泽市的,你真的以为踩死一只蟑螂就能天下太平了?”
杨烨说:“踩死一只算一只。”
贺峥笑了:“你踩死这只,南区就要大乱,就会有更多的蚂蚁遭殃。”
“养着这只,蚂蚁也不会安生。”杨烨直视着他道:“我不想理解你的什么善意,但我希望你能牢记于心,你是个警察,你有你分内的职责和该做的事情。”
贺峥嘴角边的笑意慢慢减淡。
“文艺复兴时期,在教皇英诺森八世的煽动下,欧洲开启了全民猎巫的狂潮,并持续了近300年之久。当时,身上有颗痣都会被指控为巫师,数十万人因此被处火刑和锯刑,75是单身和年老的女性…”
黑板前的人正滔滔不绝,倏尔教室门推开,卷发女校长道:“彭老师,麻烦你先过来一下。”
彭斯停顿几秒,在鸦雀无声的死寂中露出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看向满座学生,扶了下眼镜温和道:“孩子们,再见了。”
他从容不迫地跟随前去。
不出意料的,一门之隔,教室外的走廊已布满了整装待发的特警,个个真枪实弹装备齐全,且冲着他虎视眈眈。
杨烨上前一步道:“需要给你展示些证据吗?”
彭斯笑着摇摇头。
在围观老师和学生愕然的眼神中,彭老师被押上车。
一队警车没入南区破败拥挤的街道,叫人感到惊异的是,围观群众如山如潮,乌泱泱站满两排街区。
与红衣主教的人人喊打尽不相同,他们皆不约而同整齐划一地发出阵阵倒喝,比着的中指都快怼到特调员鼻尖了。
杨烨和辛西娅对视一眼,在人群呜呜的倒喝声与冲到车前的鄙夷示威中一步一挪,蹒跚远离。
窗外人流如织,爱戴之心仿若古时皇帝微服出巡,彭斯收回视线,嘴角浮笑,默默道:巴勃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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