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怎么没人?
小本在洗衣房转了一圈,甚至连滚筒洗衣机的内筒都逐一勘察过,却始终没瞄见那道矮小干瘪的身影。
溜得还挺利索。
小本皱眉嘀咕,正欲打道回府,忽感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转瞬即逝。他微愕,迎上鲁宾孙那狞笑着的脸以及如跗骨之疽的眼神,手后知后觉地摸上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迅速地痛感都无所察觉。
他捂住自己被割开的侧颈,囫囵呜咽着踉跄倒退,鲁宾孙又一把攮住他后颈,拿锋利的刀片抵着,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以为我没发现你一直在暗中跟踪我吗?哼…毛都没长齐,就敢来大人的游戏世界里…谁指使你的?姓秦的?”
不断有温热的血液如同泉涌般冲上喉头,生生抑制住了全部惊慌与挣扎,小本满嘴满手都是猩红的血,模样渗人又绝望。
“她还真是不安分啊那好吧。”他将薄利的刀片尖端对准了那截被血色模糊的动脉,眼底凶光乍泄,暗声道:“谨以送上最诚挚的问候。”
尖端一划,血脉破开,喷薄的黏液像飞流,溅在了滚筒洗衣机的表面。
小本在行凶者轻快离开的脚步声中怆然倒地。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秦尤站在那扇灰黑色的门前,脑海里没来由地冒出马太福音。
闭着眼睛杵立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推门而入。
验尸官在做收尾工作,见到她问:“你是他的家属?联系人?”
算是吧。
他唯一的家属——小偷亲爹还在南区监狱里服刑呢。
秦尤掀开白布。
小本一直光头,也不知到底是生理性的早谢呢,还是故意剃光光的。她觉得大抵是后者,小混混嘛,不弄个拉风又镇得住场面的发型那还能叫小混混吗?
小本长得算清秀,称之为小白脸也不为过,如今这么躺平了让人居高临下又钜细靡遗地观察,她这才发现他耳朵旁边有个精巧的纹身图案。
也没什么,就是一条小鱼。
再往下,脖颈那一圈切线鲜红到刺目。
验尸官摘掉橡胶手套念叨:“还这么年轻,确实是可惜了,你是他姐姐吧?唉…你们家里人也真是,也不好好管教,监狱能是什么安全地儿吗?保不齐就被卷入暴动了。这些是他的东西,你要带走还是…”
“扔了吧。”
验尸官挑高了一边眉毛,但也没发表什么异议,秦尤沉思片刻又道:“还是给我吧。”
验尸官丢给她一个装满衣服的袋子,又拎着那件满是污血的囚服道:“…啧,畜生啊他妈的,怎么洗的干净。”
秦尤见状道:“那个也给我。”
“行吧,你要就拿去,反正也得扔。”
秦尤接过那件橙色囚服,随意一摸,摸到了口袋处硬邦邦的物品。
小偷的儿子还是小偷,我就是最好的。
她安下心来,握了握小本冰凉僵硬的肩膀,低声道:“等着,等我给你报仇。”
秦尤再走出那扇门时,双眸近乎盛放着汹汹烈焰。
这是一场战斗。
将夜,秦尤回到医院,第一时间就是找贺峥。
可推开门病榻上不见他人,卫生间门紧闭,她脱掉外套试探性道:“贺峥?”
无应答。
拧开灯一瞧,压根就没人。
兴许是小本的死带来的神经过度紧张,也兴许其实一直高压从未松懈,导致她现在的反射弧简直比巴甫洛夫的狗还敏感。
她里外搜寻:“贺峥?”
忐忑不安愈演愈烈,正欲冲出去找医生问问,迎面就撞上由护工搀扶着走进来的贺队。
贺峥扶住她:“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她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他妈都跑哪儿去了!”
贺峥一愣,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他反应过来,笑着说:“康复训练啊,多练了会儿,医生说——”
秦尤环抱住他,急道:“我他妈还以为你被人弄死了!”
贺峥又愣了下。
嗯,他确信了,这一幕的确发生过。
他回抱过去,冲护工抬了抬手示意他滚蛋,继而撑着拐杖将人半搂半抱地挪上了床。
拐杖搁置一边,秦尤也顺势趴倒在他胸膛前,他这才捧起她脸,往她额间亲了口,轻声道:“我好好的怎么会被人弄死,出什么事了?”
秦尤仰着脸,颇为倦怠又忧愁地直直望着他。
十分钟后——
贺峥叹了口气。
秦尤依旧维持着那幅定定望着他的模样,双眸像起了雾,彷徨又无助地像条被赶出家门的小狗。
贺峥一看到她这种眼神就要心碎,他搂过她脑袋,下颌挓挲着她发旋连亲带抚,柔声宽慰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秦尤只是圈住他脖颈,脸枕在他颈窝里,什么话都没说,任凭他一点点地亲,一遍遍地安抚。
有那么一瞬间贺峥觉得她要哭,几乎能听到她喉间低低的哽咽,克制又隐忍的,像大厦将倾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基柱,洪水决堤时那道即将分崩离析的碎墙,动静明明那般细微,却又如此沉重地钝痛在他心上。
怎么可能不哭,这么多的悲剧,这么多的屠戮,蚂蚁有一万种死法,没有一种是自然死亡。而他们活在一个操/蛋的世界里,生活如此阴险,好似甜蜜的砒/霜,什么都异常模糊,几乎看不到半点希望。
尖叫和哭泣才应该是常态,从没比此刻更加能理解酗酒的人和瘾君子,世界无时不刻不充斥着一种绝望的呐喊和歇斯底里的哮嚷,它们萦绕在耳膜,麻木者幸运,清醒者痛苦。
他从前试图唤醒秦尤的麻木,觉着宁愿痛苦,不要麻木,可等他亲眼看到,当秦尤开始感受到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却如此残忍地折磨着她时,他又觉着,他宁愿她目空一切地麻木,起码这样她就不会被痛苦灼伤。
他等了很久,等着高墙崩塌洪荒流泻,等着她恣意大哭一场,释放那些积蓄了很久的尖锐的声音,但她最后还是没哭。
她只收拢了圈住他脖颈的双手,低声道:“贺峥,抱我。”
贺峥心跟着发颤,力道紧地像是要将她生生嵌进骨头缝里。
她又彷如梦呓道:“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这或许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平静心安的事物。
秦尤仿佛趴在他肩上睡了个小觉。
半晌,贺峥想把她放下去,平躺着舒服些,她却醒了。
显然清楚记得这不是一场荒唐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揉着眼睛嘀咕道:“我讨厌自己这么软弱…”
贺峥揉了揉她脑袋:“没关系,你是在我这儿,怎么样都行,坚强给外人看就好了。”
秦尤臊眉耷眼的,恹恹看他一阵,目光从他瞳孔下落到颌骨,她抹了下他新长出来的胡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帮你刮胡子。”
病房内很安静。
秦尤跨坐在他腿上,剃须刀沾了下水,细致缓慢地刮着他颌骨涂满的白沫。
“查到联系的是谁了吗?”贺峥问。
“等老黑的结果。”
贺峥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秦尤瞥他:“有什么话直说,别瞒我。”
他笑:“我想让你停下来,休息一阵,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但我猜不太可能。”
“交给你…”
“医生说我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秦尤轻哼了一声:“能甩开这个烂摊子我求之不得呢,只是你赤手空拳的,斗得过那帮没有下线的卑鄙小人么。”
贺峥轻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现在可以问自己那个问题了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选择这么做。”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当上帝?在所有能让我产生快感的事情里,除却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摧毁人之外,拯救某个人的小命再享受他对我的崇拜,同样能让我觉得身心愉悦。难道你没听说过,上帝和撒旦是一个人。”
贺峥只是笑,也没揭破她。
反倒秦尤被他那种了然于心却不点明的笑容给笑得败阵了,头一次对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理解这般生厌,她刮完一圈泡沫,低叹道:“因果关系,像你之前说的,都是因果关系。如果不是我撺掇你对双胞胎动用私刑,你就不会身陷囹圄。如果不是我让小本卧底去接近鲁宾孙,他也就不会死。看上去好像都是我的原因。”
“感到内疚?”
“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有类似的情绪的,能被我利用是你们的荣幸,但现在…谁说得准呢。”
贺峥想了想问:“你相不相信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使命?好比我们全部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有的人的使命是当一块维/稳的基石,有的人的使命是做一朵途中欣赏的花,而有的人的使命则是为你摇旗呐喊,助你一路青云去抵抗那些造成这一切的孽障。我不是说这些损失应该,只是觉得不可避免,天下熙熙攘攘,总有妖魔鬼怪,但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那他们就死有所值,不是吗?”
秦尤耻笑:“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去决定他们该怎么死、又怎么死才有价值了?他们的命是他们自己的,我只不过是从他们手里抢来替自己垫背而已。”
贺峥粲然一笑:“秦律师心怀突然这么慈悲,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呢。”
秦尤也笑:“我开始尊重生命,你不应该感到高兴?”
“准确点儿来说是欣慰。”
她叹口气:“欣慰…或许这一切压根就不值得,如果牺牲那么多流浪儿、那么多的白雅和小本,结果只换来几个男人忏悔的头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个不等式吗?”
她重复叹道:“人类如此贴近地互相残杀,却又盼望着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或许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当然存在了。”胡子刮完了,他放下她拿着的剃须刀,牵过她手心,指腹在中央画了个圈:“曾经放在这儿的糖果就是它的意义。”
秦尤一开始还愣了下,后面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之前,他们捡过一个小哑巴回家,把她托付给彭斯后,遇见时她赠予的寒酸小礼物。
她失笑,很轻地摸了摸他头发和眉眼说:“或许可以再加一个。”
“什么?”
“你。”
贺峥眼睛一亮:“真的?”
她歪过头:“假的,我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才不信。”贺峥亲了亲她唇角,“唔…全是实话的味道。”
俩人搂搂抱抱亲亲地闹了好一会儿,桌上手机叮一声传来讯息。
贺峥:“老黑查出来是谁?”
秦尤盯着屏幕哼笑:“老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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