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也不接。
好几天了,又跑去哪儿了。
贺峥把玩着手机,频频叹气。
腰杆和脊椎依然疼,但相比刚从昏迷中苏醒那会儿,这点疼是真的温柔很多。后腰固定了甲板,脑袋上还缠着纱布,他现在就是只大号的粽子,哪也去不了,什么都干不成。
准备再打一遍,心心念念的人就破门而入了。
抬眸望去,秦尤还穿着第一次来看他时的衣裳——这可不像秦律师的生活习性,虽然如今是冬天,但依然…不像——头发也乱糟糟的,沾着好些泡沫似的小雪花。
最关键的是她眼睛,下睑乌青,爬满红血丝,瞳孔扩张地都快成咒怨了。
贺峥蹙了下眉。
这个状态可不妙。
的确不妙,秦尤已经魔怔了,疯了,被一系列线索的中断弄疯的,她将手提包啪一声甩到椅子上,分不清是狞笑还是气笑地迅速道:“听说过伊卡洛斯的飞行吗?代达罗斯嘱咐他不要飞得离太阳太近,否则就会被太阳融化烧死!”
秦尤满房间踱步,团团转,贺峥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她又喘着气儿笑道:“行啊,真行啊,你猜怎么着?夏安死了,割腕自杀,哼哼,至少你们局子里那些饭桶是这么说的。还有白雅,记得她吗?双尸案里陈曦陈阳的主治医生,也是乌鸦和金宝的主治医生——看起来她专门收治双胞胎嘛——伤情鉴定就是她给出的,然后你再猜,怎么样了她?”
“今早她家在举行葬礼。心脏病发作…我呸!老黑发现她植入过心脏起搏器,手心里还有掐痕,就像那种人被高压电击又或者是什么不堪重负的疼痛来袭,条件反射会做的动作。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促使她‘心脏病发作’的吗?原来只要弄到起搏器的识别码,你就可以对她的身体为所欲为,释放高压电伏,让她痛不欲生。不得承认,很高明,真的,这一招实在是高,心脏病发作,连个验尸报告都没有!谁会怀疑?”
“夏安我不同情,他本来就该死,但白雅…现在好了,所有相关的证人证据都没有了,很快就会变成真的,你不仅暴力执法,还打死人,还□□,你下半辈子就要烂死在牢里了,开心吗?”
和她激动到语序紊乱情绪爆炸的边缘状态不同,贺峥相当平静地望着她。
秦尤胸腔剧烈起伏,对上他温和眼神,只觉更加崩溃,她直直地看着他,嗓音带了一丝颤:“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贺峥只温声道:“过来。”
她走过去,蹲下身,攥住他手腕,用力地像是攥紧一根漂流中的浮木,又抬眸近乎哀求似的说:“…告诉我该怎么救你。”
贺峥心都快碎了,他叹息,搂过她脑袋,侧首去吻她落满雪花的发旋。
零丁的叹息淌在静默无声里,能感受到她的抑制和隐忍,抓着自己肩颈的深嵌的力道,余光顺着眼尾扫过去,又瞥见她外套衣兜里的小塑封袋,他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捏出来一看,只剩几丝白沫了。
于是刹那间,怜惜、对自己的愤懑、对现状的无奈,千般情绪涌上心头,竟是如鲠在喉。
他下颌挓挲着她侧脸,皮肤相贴有温度,是黑天白日里无数次的沉迷,他低声抚慰道:“先去洗澡,回来睡觉,睡一觉就好了,听话。”
秦尤从他的怀抱抽离,偏头看他,看了好一阵,一如之前那种憔悴惆怅宛若雨巷丁香的眼神,她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去淋浴了。
秦尤神思一直是混沌的,对,混沌,她暂且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就好像冰火两重天,癫狂的清醒与低迷的模糊交战成分崩离析。
但最后还是毒/品带来的癫狂的清醒略胜一筹,碾压过全部虚弱,她冲完一个热水澡,非但不觉得困惫,反而血液沸腾。
在浇头而下的水流中睁开眼,三分钟后就衣冠齐整地推门而出,她拎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道:“我不睡了,我还有事。特调处内务部什么的今天来了吗?”
贺峥貌似就猜到会这样,也没阻拦,摇着头说:“没。那你先喝点水,说话都是哑的。”
秦尤咽了咽喉咙,干涩地的确有点难受。
她也不含糊,端起桌面的水杯一饮而尽,边梳理长发边道:“…被人举报,有怀疑的对象吗?”
贺峥不奇怪她会知道,毕竟她向来消息灵通。虽说这种事都是暗中调查的——要不然当初杨烨也不会故意留到后面才说——但言语就像风,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保不齐局子里都议论纷纷地炸开锅了。
秦尤又道:“你觉得会不会就是邱…”
她打了个趔趄,脑袋莫名发沉发晕,余下几丝清晰的理智告诉了她真相,她竭力维持住平衡,回眸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
贺峥长臂一伸,稳稳兜住了她倒下来的身体。
但他上半身动不了,光靠一只手把人挪上床有点困难,恰巧请的护工走进来,见状大惊:“贺先生,你不能——”
“少废话,过来帮我一把。”
护工帮着把人抬上床,vip病房内的病床很宽敞,躺两人也不拥挤,只是贺峥多根肋骨骨折,出现了血胸,一直在输液进行胸腔内闭式引流,旁边还杵着很多复杂的仪器,多少有点不方便。
护工试探性道:“要不我帮您把她抱隔壁病房去?那空着也清静。”
贺峥挥挥手,示意他滚蛋。
护工也就只好听话地滚蛋了。
贺峥侧眸看着枕边人。
消瘦了不少,再绝再惊艳的容貌也难掩疲倦,就像朵恹恹的玫瑰,血色不如以往的红,蒙了层暗调,柔软却也枯萃。
他恨自己无能,什么也分担不了。
背后的窗格印出纷纷的冬雪,洒满软红香土,从湿雾氤氲叆叇的白天到漫长黑夜,雪像下不完似的,从未停歇。
到下班点,卫君澜披上外套走出警局,身后有人招呼:“澜姐,一起吃饭去呗。”
她摇头:“不了,我还有事,约了朋友。”
贾乙丙和郝诚实对视一眼,贾乙丙又叹气道:“澜澜,大家都一个队的,真没必要瞒着我们。”
郝诚实附和:“对啊澜姐,我知道,你在查内鬼嘛,好几回喊你一块儿下班都不应,神神秘秘的…其实我们都能猜得到的。”
卫君澜无奈道:“你们自己知道就好,别声张,万一被别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贾乙丙嗔怪道:“我俩就不想帮贺队?就不想查清楚这案子?眼见着东西都快到手了,关键时刻又被…”
他说不出自己人这三个字。
郝诚实:“就是啊,我们那么辛苦地忙前忙后,贺队还险些丢了一条命,特调处那伙装逼犯现在跑过来截胡,谁咽得下这口气啊…澜姐你去哪儿,我们俩一块儿去,虽然我没多大本事,但我一定有能用得上的地方的!”
瞧着小菜鸟郝诚实壮志凌云踌躇满志的,卫君澜是真的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三人上了车。
“泥潭?”
“对,一家土耳其餐馆。”卫君澜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手从衣兜里掏出长长一张小票,解释道:“前两天他们收拾邱吉的遗物,我在他抽屉里翻到的。点了一大堆菜,整整消费了三百多块钱,他一个人不可能吃的了那么多,用餐时间又恰巧在我们去天堂口的前一天。你们想想,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刑警队员,有一定反侦察意识,做内应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会用手机通讯来联络。”
“啊…”郝诚实叫道:”他们线下面基!”
卫君澜:“……”
卫君澜:“你要这么说也行吧。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点是,这个人和他是生活关系里的熟识,他或许尊重他,带点讨好的意味,不然他为什么要自己结账?”
卫君澜两指挟着那小票晃了晃,透过后视镜又看到贾乙丙一直低头摁着手机傻笑,不由挑高眉毛。
贾乙丙见状,哂笑说:“我老婆怀孕了,跟我闹呢,你们懂的,孕妇嘛…”
卫君澜和郝诚实双双惊讶,异口同声道:“怀孕了?”
贾乙丙回复着信息,眼也不抬说:“是啊,前段时间刚发现的,一个月了。”
他之前本来就是他们刑侦队里唯一有女朋友,不,有未婚妻的人,年前完婚,倒也不奇怪。
只是突如其来的怀孕…两条单身狗不约而同地唏嘘了。
贾乙丙收起手机笑:“你们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其实我俩一开始还不想要呢,最起码不想这么快就生孩子。”
郝诚实:“为什么呀?我妈常说孩子是婚姻幸福的增添剂呢。”
“还能为什么,咱们一直跟进这流浪儿案,你真觉得把孩子带到这种世道上来会安心么。”
此言一出,三人沉默。
贾乙丙叹了口气:“本来都上手术台了,我又把她拉了下来,自己的骨肉还是不忍心…希望我儿子以后不要怪我吧。”
眼见氛围逐渐凝重,郝诚实这个捧场王连忙道:“怎么会呢,有丙子哥你保护他呀,他肯定能健健康康安安全全幸幸福福地长大的!”
一连三个aabb式的祈颂的成语,卫君澜和贾乙丙皆忍俊不禁。
抵达泥潭,他们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又出示过身份证后,餐馆老板的回应也很爽快,那就是——没有。
“装是装了监控啦,不过那家电子公司送的储存卡贼鸡/儿小,过去这么多天,早就覆盖咯。不信你们自己看啦。”
卫君澜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后,确如他所言。
这下可难搞了。
按照目前技术,被覆盖的文件不管是用数据恢复软件还是各种人工恢复都是做不到的。
算是白跑一趟。
但卫君澜不死心,掏出邱吉照片问:“那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他消费了三百多块钱,我看你们店面也不大,算是豪客了吧?”
老板翻个白眼:“什么叫店面也不大…明年我就开连锁!”
卫君澜:“……”
老板貌似很生气,但也没有不配合警方侦查,端过照片揪着胡子仔细打量,忽地眼睛一亮,卫君澜还以为他记起了什么,结果他很气人地微微笑道:“没印象。”
“我们这儿每天客流还是很大的好伐。”
三人只好偃旗息鼓地打道回府。
他们所不知的是,他们前脚刚离开,老板后脚就收敛掉全部笑意,拿起搭在座机上、一直持续通话的听筒,冲对面气急败坏道:“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食监局那儿你——”
对面无回应声响,啪嗒挂断。
秦尤昏睡了两天两夜。
不可能是他给她下的药量大了,他分寸把把握地很好,从她那双满是红血丝、瞳孔又极度扩张的眼睛来看,八成是她从被特调处带走就没阖过眼了。
贺峥想到这就满心惆怅。
第三天,老朱同志和方亦白来了,提着两篮子水果和一些七七八八的。怕吵醒沉睡中的秦尤,贺峥只好叫了护工把人抱隔壁去。
人一走,老朱上摸下摸四处翻兜,最后一巴掌拍向脑门:“干!忘买烟了,小白,赶紧去那个什么…咱来的路上不是有个便利店么,买两包烟,去去去。”
方亦白抓着自己裤兜正想说用不着,我这儿有,先凑合,一触及贺峥眼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立马应下:“得,我去买。”
房门关上。
屋内心照不宣地静止半晌,贺峥嘴巴动了动,老朱就赶在他前面开口道:“那些话我就不问了,这么多天八成你也被搞烦了,我只问你,你打算怎么脱身?”
贺峥来回把玩着他递过来的那根烟——他现在肯定抽不了——垂眸道:“还能怎么脱身?给特调处他们想要的?”
杨烨不是讲,只要跟他们合作,一切都好说么?
彭斯之前说把他当朋友,其实他也差不多,潜意识里也把他当成了信任的朋友。面对朋友,贺峥当然不是那种会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和背叛的鼠辈,只是他没办法看着秦尤濒临崩溃。
秦尤和彭斯,他还是明显偏心的,当君子还是当小人,又有什么所谓呢。
老朱一听就反应过来了,火冒三丈高,压低嗓音气道:“你他妈还真跟彭斯有染?你——臭小子,真是我太纵容你了!”
贺峥嘴角抽搐:“什么他妈的叫有染?会不会用词?”
“暗同款曲!私相授受!狼狈为奸!”
“……”
越来越离谱。
贺峥懒得跟他计较:“您省着点儿骂,当心把腰给闪了,骂也无济于事,就这么个情况。”
老朱看他索性摆烂,更是恨铁不成钢,捂着自己那张大饼脸柳泣花啼地哀叫道:“…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你说要是老张他在天有灵看见你这幅出息,他准保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揍你丫的!哼!”
贺峥凉凉道:“爬不出来,早把他棺材板钉死了。”
老朱一听,险些呕老血,又情凄意切悲不自胜地捂脸鬼叫:“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贺峥:“差不多得了。别人不知道,你还能跟别人一样吗?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老朱依旧抽抽搭搭:“…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贺峥:“……”
贺峥等了老半天,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老朱同志这才从“师门不幸”的魔咒里破土而出,稍微正色道:“你不能跟特调处讲。”
贺峥没吭声。
他自是明白为什么。
彭斯曾经说,他不会背叛朋友,但也不能够容忍朋友的背叛。像他们那种人,归根结底还是毒/帮,复起仇来能杀光你祖孙三代。
老朱又说:“你以为彭斯不一样?坐到这个位子上的,能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弄他,他就加倍奉还,就跟老张——”
贺峥瞥向他,老朱喉头一滞,闭嘴不说了。
片刻想想又道:“别误会,于公,我当然希望你弃暗投明,但于私,我还是更希望你能明哲保身,从长远来看。”
“如果我现在的麻烦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长远?”
“啧,你他妈脑瓜子能不能开点窍?怎么还不懂政治呢!你那几张半真半假的照片能证明的了什么?模棱两可又语焉不详的,本质可大可小可有可无,还不是上头一句话就能敲定的事儿?”
贺峥瞥他,却问:“你怎么知道照片的事儿?”
老朱一噎,横眉竖目道:“老子他妈好歹还是个局长!”
“照你这么说我得去拍上头的马屁了?”
“就你?你把人马屁股拍烂了都不管用。过俩天我找陆厅说道说道去,你别着急,老实待着,越着急越状况百出,越让人逮着把柄。”
贺峥叹道:“我是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反正还能趁着养伤的这段时间歇歇,主要是…”
“你妈?”
“还有。”
老朱猛然记起:“你那相好?”
他说着表情变得微妙。
贺峥:“怎么的?”
老朱哼了声:“反正我是搞不懂你,澜澜多好一姑娘,再不济还有我上回给你介绍的侄女儿啊,正正经经的,哪儿比不上…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了。”
贺峥:“……”
老朱:“我话就撂在这儿了,我帮你,可不是赞同你干的那档子破事儿,你丫要是再敢胡搞瞎搞,你就自个儿卷铺盖滚蛋吧,有多远滚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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