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终年不见天日,四壁都阴森一片,凉如冰川,身着白大褂的女人来去其中,活像只轻飘飘的女鬼。
偏生这女鬼悠闲自如得很,指尖摁下收音机,婉转悱恻的乐曲流淌而出,缠绵着这一方空荡天地。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贺峥扣了扣门扉。
叶无回头看见他,将录音机按了暂停:“你来得正好,有东西要给你。”
她递上一个小铁盒,里面安放着枚子弹。
叶无用毛巾擦了擦手,边揉着酸痛的脖子边说:“在死者体内找到的。”
贺峥拿镊子夹起子弹仔细扫了一眼,又看向那具陈在台上的女尸,尸体虽是遍布乌青浑身发涨,但表面并没有枪口。
像是猜测到他心中所想,叶无说:“从阴/道里穿进去的。”
贺峥眉峰很不舒服地蹙了一下。
叶无又朝他招招手:“过来,看这个。”
她弯腰立在尸首后面,薅开四面的头发向他展示颅顶正中央,正中央的头发已经被剃干净了,露出小块头皮,上面刻着个外部类似于倒置五芒星的图案,交错其间的血条痕迹凌乱扭曲,看上去很是怪异。
贺峥将那图案拍下来:“之前在泸因河发现的那具女尸头上也有这图案吗?”
话出口他自己又顿住:“当我没问。”
要是有的话,凭叶法医的本领,早该发现了。
叶无明白他意思,说:“本来那具尸体死亡时间较长,但因为泡在水里腐败程度缓慢,而这具又裹在有一定防腐作用的裹尸袋里,尸表痕检不算太困难。从这几处痕迹表面的皮肤组织提取到了微量蛋白质纤维和一种特殊粒面层,应该是由动物皮紧密编织构成的皮革类物体。和在水里那具尸体腋下提取到的成分相同。”
贺峥直觉她还有后话,便看向她,叶无顿了顿说:“这种材质很常见。”
贺峥若有所思地唔一声,手机铃声适值响起。
卫君澜回眸看了眼被圈在警戒线内、由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搬动着的尸体,在警笛声和人流议论中冲他道:“贺队!又在雨花街439号附近发现了具流浪儿尸体!”
贺峥脑瓜子嗡了一下,卫君澜又接着喊道:“十来岁的男孩,不过初步勘察身上没任何□□迹象,不知道是不是饿死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让诚实先把尸体带回去了,我再在这附近问问情况。”
数据库里同样没有那名裹尸的指纹,结合与水尸身上近似的鞭痕,再归结到连环杀人案的犯罪特征上,只能寄希望于裹尸的死者也是名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因此卫君澜便带着伙人马不停蹄地走访各大收容所,谁料半途就在一条黑布隆冬流浪汉成堆的小巷子里发现了这男孩。
贺峥捏着眉心说:“行,注意点安全。”
卫君澜挂断了电话。
贺峥一直拢着的眉头却没放下来。
流浪儿,都是流浪儿。
他老觉得自己好像错漏了点什么,不是现下这几桩案子里的,而是…
庞大的记忆分河卷流一般梳理,冗杂的陈情和细枝末节像无数凹凸的字块,在洪荒中跌宕起伏地倒带。
突然定格在某个画面上。
贺峥眉峰散开,大步流星走向档案室,翻出了之前在风化组那略有耳闻的案宗。
当初刑侦正忙着双尸案,而这起案子又被定性为吸/毒致死的治安事件,他也就没多想,11月无名尸发生时,两起案子表面上看并无相似特点,自然而然关联不到一块儿去。
现在不一样,又出现具尸体,以流浪儿这个特征为中心发散性思维的话,貌似很多无关的都可以牵扯上相关。
等这半个多月属实不该,但这是很无奈的事情,毕竟一具无名尸所能提供的信息实在少之又少。
而他们半个月也不可能就盯着这具尸体,多的是谋杀案枪击案要处理呢。
贺峥干什么都是雷厉风行快上加快的——当然,除却某一点,他哗啦啦地翻了将近大半纸页顿住,指尖顺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往下滑,停在“酆都陈尸所”几个字样上。
又翻了好几页,视线的最终落点仍然是酆都陈尸所。
自公告日起满60个自然日仍无人认领的尸体,陈尸所可以对遗体自行进行处理,10月3号到如今的12月2号,存留期刚好还剩那么一天。
或许有人认领了,也或许没有,碰碰运气,贺峥合上卷宗归档后便驾车开往陈尸所。
冷藏柜哐当一声抽出,冷气与阴气混杂着扑面而来,一名大胡子、戴着顶飞行员冬帽的工作人员叼着老掉牙的烟斗说:“我还以为没人来认领呢,就要把他俩给火化咯。”
贺峥拉开尸袋扫了两眼说:“帮个忙,给抬下来。”
分区的陈尸所不那么正规,工作人员大多酒囊饭袋尸位素餐,哪怕市局警徽坐镇也都爱答不理的敷衍,活像村口傲慢的大鹅。
大胡子慢悠悠说:“警官,我可得下班了,交代给待会儿来接班的小毛吧,看他乐不乐意给你搭把手。我这累了一天的老腰唷…”
贺峥瞥他一眼,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丢给他说:“加班费。”
“哎呀。”大胡子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夺过钞票塞进兜里,格外殷勤地笑眯眯说:“真是让你破费了啊,不过我说这位警察同志,你找这两具尸体干啥类,这放了快两个月都没见个什么活人来,可怜的唷…难不成这俩怨偶牵扯进啥大案里啦?”
贺峥又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大胡子立马赔笑说:“我懂我懂,不方便透露,当我多嘴,您忙您的,啊。”
将两具尸体平放到冷冰冰的台上,大胡子撅起屁股要溜,又被贺峥叫住:“等等,你刚说怨偶,什么意思?”
大胡子抓了把后脑勺,似是犹豫不决,贺峥盯着他说:“加班费不是白给的。”
大胡子哂笑,取下烟斗围着那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打转,还算恪尽职守地说道:“你看这女尸身上的淤青啊,到处都是,八成就是被那男的给打的,最关键的是什么啊,刚送来那会儿在女尸体内检验出了男尸的精/液。但男尸身上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大面积遭到反抗的痕迹。”
贺峥垂眸观察着两具尸体,死者身份都是流浪儿,但年纪稍微大些,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经过长时间的冷藏封存,僵白地如同蜡像雕塑。
他问:“具体死因呢?”
大胡子说:“这女的嘛,人在受到惊吓或刺激的时候,会大量分泌肾上腺素,以此来保证人体能够应对眼前的危机,有时候过量分泌就会致死,通俗点来说就是吓死的,过激死,男的嘛…”
他说着将尸袋掀开至腹部,指着那枚黑黢黢的枪口说:“打破了脾脏,失血过多死的。八成是那女的开枪打的。估摸着玩s,俩个人都是长年累月的吸/毒者,磕嗨了什么事干不出来,所以说怨偶咯…哎警察同志,你看我分析的是不是很正确?是不是很有道理?其实我跟你说啊,我以前也想当警察来的呢,后来发现…”
贺峥径直打断他的啰里八嗦:“尸体先留着,明天会有人来取。”
大胡子:“那可得赶着点紧啊!我们这堆尸如山了都,新进来的尸体都没地儿放呢哎…”
贺峥扭头走了。
“见过这名男孩吗?”
“没有没有,走开。”
“你好,请问你有见过他吗?”
“他啊,看上去挺眼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吧,记不大清了。”
卫君澜拿着拍下来的手机照片在流浪汉聚集地里挨个挨个问,是个堪比地下防空洞般的地方,光线昏暗,篝火微细,几面铁丝网七歪八倒的,地上坑坑洼洼盛着积水,恶臭令人难以为继。
说眼熟的女流浪汉蓬头垢面,左眼戴了个脏兮兮的黑色眼罩,看上去像极了被嫌弃的松子。
松子抓着颗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果核咬得吱嘎作响,十分卖力。
卫君澜早有准备,专门换了好些零钱,她抽了几张往她跟前晃晃:“说准确点儿的。”
松子一把抓过零钱塞进自己兜里,又左右张望一圈确认没被别的流浪汉瞧见,才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好几天前我看到他从一辆车下来,叉着两条腿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不知道嗑了什么药,一屁股往前面那,对,就是那儿,坐下之后就不动弹了,我还以为他嗑药嗑昏头了呢,结果,就变成你今天发现的这幅模样了。”
“具体是几天前?”
“嘶…三天?四天?啊不,五天!不不不!四天?!”疯疯癫癫的松子掰着手指头数,良久也没给出个确凿的数字,卫君澜扶额,又道:“什么样的车?面包车?”
“对!面包车!”
“没看见别的什么人下来吗?”
“什么人?别的什么人…什么人?!扭曲上勾拳!阴暗左勾拳!大象扫堂腿!乌鸦坐飞机!老鼠嘶吼!果冻发射!分裂!爬行!走上岸!无差别攻击!无差别攻击!无差别攻——”
得,又疯了。
卫君澜只好作罢,转而去询问另外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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