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秋冬交替,气温一路下跌,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冷冽的阴蔽当中,仿佛蒸汽蓬勃的工业时代。
“贺峥…停停停,我不行了,我真不行了…”
秦尤抱着树干赖着不肯挪动一步,气喘如牛道:“要跑你自己跑吧,我不适合这类体力活,我不行了…”
贺峥看眼表,扶额道:“这才跑了五分钟啊秦律师。”
“度秒如年,这五分钟就是好多年。”
“走呢?总走得动吧?”
秦尤摇头如拨浪鼓。
贺峥:“……”
为了锻炼秦大律师这把弱不禁风的花架子,近段时间他几乎是连哄带骗威逼利诱使出浑身解数拉着她一块儿运动,刚开始秦律师也斗志昂扬奋发图强,誓言要脱胎换骨,可往往打了个头儿就歇菜了,废物地简直可怕。
“行行行。”他无可奈何,“歇会儿吧歇会儿吧,我去给你买瓶水。”
秦尤将擦完汗的纸巾团成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闻见从垃圾桶里散发出来的恶臭又狠狠地拧起眉,连忙退避了三尺。
南区依旧脏乱差,冬日光线不足,雾蒙蒙的远近模糊一片,隐约能看见几米开外躺在公园长椅上睡大觉的流浪汉。
街对面就开着家便利店,贺峥很快回来,到她手里时瓶盖业已拧开,秦尤突发奇想地问:“你觉得在这儿买块地皮怎么样?”
“干嘛。”
“盖楼啊。”
贺峥稀奇了:“哟,在南区盖楼?”
“说你不懂,这就叫投资。”
“那你倒是说说,南区有什么值得你投资的地方?”
秦尤刚张嘴,不远处传来冷不防阵阵惊叫!
“啊——死、死人!”
放眸看去,路边停着辆垃圾专运车,一个硕大的垃圾桶倾倒下来,五颜六色又乱七八糟的各种垃圾散落一地,冲天的腐臭与腌臜之间,似乎还隐约掩藏着具躯体。
贺峥忙不迭跑过去。
定睛一看,漆黑的裹尸袋拉开大半,暴露出来的胸腹是裸着的,女尸、鞭痕、青鬼。
粗略扫完一圈他便用袖子包住指腹,迅速将拉链拉了上去,旋即又把闻声赶来围观的看客驱散开,同时点名留下发现尸体的环卫工,全程行云流水,雷厉风行。
“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别看了啊别看了。”
环卫工那惊声尖叫的一嗓子呼朋引伴,引来三三两两不少人,又被他举着警徽霸气侧漏地一通撵,连个全貌都没看清,纷纷一步三回头,边唏嘘感慨边恋恋不舍地走了。
贺峥刚拨了个电话出去,年过半百的环卫工便惶惶急道:“警察同志!这、这我也真不知道咋回事啊!我刚想把桶里的垃圾倒上去,拖下阶梯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垃圾全洒了出来,然后就看见、看见…那么一大团黑布隆冬的袋子,摸着还软绵绵的,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家不要的过期猪肉呢!结果一拉开看…哎呦喂啊!我这是倒了什么血霉——”
电话接通,贺峥摆手示意他暂停。
环卫工瞬时噤声。
跟那头言简意赅地吩咐完毕,贺峥才掏出烟盒问:“您叫什么名儿?”
“何美女。”
“……”
贺峥看了眼他那活像是被吵糊了的茄子似的黑黝黝的老脸。
秦尤没忍住笑出声,见何美女何大爷循音望过来,又连忙捂住嘴说:“对不起。”
何美女好不傲娇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我这名儿还是祖上给我——”
“哎。”贺峥打断他的废话,主动递了根烟给何美女说:“您先别急,也别害怕,出了事儿咱都是正常按照流程走,工作证有吗麻烦我看看?你一个人开车来的?待会儿得做下笔录,打个电话请半天假吧。”
起先何美女都还挺配合,又是掏工作证又是点头应和的,唯独听见请假二字,哭天抢地活像是被人挖心掏肝:“不行啊!这请半天假得扣好多工资呢!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我一人养活,警察同志要么你现在就——”
秦老板财大气粗地塞了几张钞票给他。
何美女一下子眉开眼笑,捧着堆金元宝似的:“好好好!做笔录做笔录。”
贺峥看向秦尤,秦尤说:“日利率50,友情价。”
他笑笑:“不是爱情价吗?”
“你就成天做白日梦吧啊。”
把何美女哄好后,贺峥又蹲下身,刚要动手拉开裹尸袋的拉链,余光瞥见秦老板捏着鼻子观望,便道:“你也别看了,一边呆着去。”
“又不是第一次见尸体,有什么好稀奇的。”
贺峥只能作罢。
拉链剖开,死者脸还没看清,难以形容的腐臭便率先争先恐后狂涌而出,一秒就把秦大律师熏跑了。
贺峥笑了下,没什么感觉似的细细观察着那尸体。
所谓青鬼,就是尸体腐败进一步发展,尸体内会产生硫化/氢和氨为主要成分的腐败气体。
血色素和硫化/氢结合成血红蛋白,皮肤便呈现淡青蓝色,产生腐败气体,身体开始膨胀,通常死亡不超过72小时,虽然垃圾桶内细菌生长繁衍很快,但有裹尸袋隔离,加之温度寒冷,恐怕死亡时间相差不大。
尸体通身是裸着的,一丝/不挂,年龄12岁左右,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袋内也没其他物品,又没专业手套,环境不宜,他看完一遍要拉上,就听到秦大律师在旁边捏着鼻子十分做作地道:“天呐,这个社会都怎么了?烂里边了都没人发现吗?怎么受得了这股味道的啊?”
贺峥忍不住笑,她却又自个儿顿了顿。
拉链即将合上之前,秦尤瞄到了那两颗浑圆乌黑的眼球。
就像颗果核,只不过眼珠蒙着层骇然的死气,呆滞地仿佛没有视线,又仿佛在直勾勾盯着每一个将猎奇的目光投来的人。
秦尤突然就望走了神。
她想起经年以前的那双鹿眸。
何其相似的死水一般的瞳孔。
贺峥彻底拉上拉链,目光转回到她脸上,她神色谈不上古怪,但也不是很平常,仿佛某种魂灵出窍的凝滞。
他伸手捏了下她下巴:“怎么了又?把秦大律师给吓呆了?”
秦尤别开脸:“别用你那摸过尸体的手摸我。”
“那我洗干净了再摸。”
卫君澜和郝诚实抵达时,第一时间见到的便是贺大队长和秦大律师在案发现场打情骂俏,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小俩口。
贺峥一招手:“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干活?”
二人下车。
贺大队长将何美女托付给他们,又说:“你们先把尸体带回去,知道该怎么做吗?”
郝诚实忙不迭挺直腰杆,抑扬顿挫道:“知道!查尸源!勘现场!问——”
他刑侦三部曲还没念完,就哇的一声□□产卵似的吐了出来。
那尸臭的威力实在太强大。
秦律师在旁边放肆嘲笑:“贺队,你这手底下人不行啊,我都没吐呢。”
“人家新手上道嘛,多体谅体谅。”贺峥说着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没事啊,多练练,学一下你澜姐。”
卫君澜也加入了嘲笑的队伍:“小诚实,这还只是青鬼呢,要是赤鬼,可不得把你吓尿了?”
郝诚实耷拉着脑袋涨红着脸,倍感窘迫。
尸体上车,见贺峥没归队的意思,卫君澜又问:“贺队,你…”
“你们先走,我和秦律师逛街去。”
“???”
不务正业!
贺峥说着又径直大咧咧地揽过秦尤肩头,怪亲昵地笑道:“走吧宝贝儿。”
卫君澜和郝诚实对视一眼,又纷纷摇头。
秦尤没好气地问:“去哪儿?破案我可没兴趣。”
“这不就几步路的事儿嘛。”贺峥拉着她走进了一家卖手机电脑之类的电子产品的店面,“老板,外面摄像头有用吗?”
店主是个鼹鼠似的矮个子青年,正捧着桶泡面大快朵颐,闻言抬眼道:“有用啊,你是…”
“警察。”
五分钟,贺峥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那垃圾回收点背靠一片拉杂的公园,街对面是排拉杂的商铺,方才看了一圈,离得近点儿的也就这家手机店在门口安装了摄像头。
死亡不超过72小时,也就意味着监控的时间范围在3天左右,3天,视频量巨大,倒垃圾的人那不是数不胜数?一下子怎么可能筛选得完?
秦尤不懂他们刑侦那套,更不知道什么青鬼赤鬼白鬼的,但她长眼,大抵也猜出那尸体死了好段时间了,本以为他会直接把监控拷贝下来回去慢慢看,谁料这臭流氓眼珠子这么好使,几倍速快进浏览,专心地睫毛都不动一下。
再五分钟过后,贺峥摁了暂停。
秦尤瞅过去,回收点前停着辆面包车,这车型高大,从摄像头的这个方向看过去,把几个垃圾桶都给盖住了,数十秒的停车时间里,看不见都鬼鬼祟祟干了点什么,遑论抛尸的人。
只车顶上方微微露出小截抓着个黑色袋子的手,像是托起什么东西往里扔的动作。
贺峥将这帧画面用手机拍下来,又拷贝了一份监控视频,向店主道完谢就走了。
见他仍旧拽着自己不放,秦尤问:“又去哪儿?”
“找彭老师。”
“这案子和彭斯有什么关系?你怀疑他杀人啊。”
“那秃驴要是敢这么弄他混得到这个段位么。”
俩人出来跑步,没开车,遂在街边拦下辆出租,贺峥拉开车门,抬手挡着车顶,等她进去后才接着道:“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南区有它独特的行为模式,街面上有什么风声,监控拍不到,他肯定略知一二。”
秦尤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这具尸体和你们之前没破的悬案有关?连环杀手?”
贺峥想了下说:“八九不离十。”
抵达一所学校,秦尤没跟着上去,遂杵在校门口等待。
不远处是草坪,大概课后休息,几名朝气蓬勃的小孩在嘻嘻哈哈地玩老鹰抓小鸡。
她不喜欢小孩,也从不母爱泛滥,欣赏不来这出纯真灿烂的童趣,遂视线一晃而过,可顿了半秒,又再度晃回去。
其中有个小孩分外眼熟。
她记忆力相当不错,很快想起来这是那名贺峥带回家、她还帮着洗过澡的小小流浪汉。
一月不见模样倒是大相径庭了,鹅黄色蓬松的羽绒服,后脑勺揪着两根冲天辫,浓眉大眼的,一咧嘴笑起来活像是个花园宝宝。
这多年流浪生涯的花园宝宝即便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骨子里的警惕性也丝毫不减,很快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打量着自己。
她扭过头对上秦尤的目光。
秦尤看见她脑袋轻轻歪了一下,像疑惑的思索,旋即掰正回去,冲她扬起个明亮又稚气的笑容。
秦尤微微愣住。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发生?直接扔垃圾桶里?太猖狂了!贺队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留意的,有什么消息立马通知你。”
“我要的不止是留意。”
还有整治、防范。
彭老师翻作业本的手一顿,继而笑说:“当然,贺队救过我的命,不论以后贺队想要什么,彭某人必当倾囊相助。”
彭斯这个人说好吧,他又是个黑/老大,动不动就砍人,说坏吧,又建收容所建学校什么的做慈善,毒也不像先前那位那么热衷,着实很难去分明地定义,或许就如一开始所说——没有人非黑即白。
但这秃驴侠义豪情是有几分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说一不二,信守诺言,比大部分的伪君子高尚多了。
可惜贺峥没功夫跟他玩江湖那一套,他忙着呢,吩咐完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之前给你送过来那小孩呢?”
彭老师拉开办公室的窗帘,指着某一处道:“喏,在那呢。”
贺峥顺着看过去。
蓝天白云之下,小个子的女孩与高挑瘦削的女人两两对立。
女孩站在秦尤跟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心,像是要递给她什么东西。
秦尤又微微愣住了。
那只稚嫩无骨的手心里躺着颗包装艳丽的糖果。
女孩笑眼黑白分明,乌亮清透,潋滟在日光下仿如一对湛澈的明珠。
“当初医生诊断的是自主性闭声,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久了人是肉眼可见变得开朗活泼了,就是不肯开口说话,问不出名字,我们就只好自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默默,程默。”彭斯说。
贺峥点点头,从窗明几净里看到秦尤伸手接过了女孩递上去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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