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肆,27岁,夜店吧仔,陈曦男朋友,在一家叫做无耻之徒的夜店工作。”卫君澜摁下遥控器,将照片投放到大荧幕上。

    她调取了医院的监控,截到了那所谓的男朋友的画面,在警方数据库里一搜,好家伙,偷车、扒手机、入室抢劫,前科累累呢,真可谓无耻之徒。

    荧幕上举着牌子站在身高尺前的青年男子生得白皙隽秀,眼长唇薄的,还挺俊俏,就是黑眼圈浓重,目光懒叽叽的,显得格外颓靡又有种薄情寡性的味道。

    贾乙丙嗤道:“小白脸一个嘛。”

    卫君澜没鸟他,主持着会议说:“大部分的杀人犯都有小偷小摸的前科,所以…”她似是很不服气地停顿片刻道:“除去议员,这小白脸说不定也有作案嫌疑。”

    郝诚实:“我去查他!”

    卫君澜刚想点头,可自顾自下达命令前又本能地瞥了眼大喇喇靠坐在一边的贺队。

    从会议开始贺峥就一直默然不语,垂着眼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贺大队长什么时候这么不敬业过?

    大姨夫来了?

    卫君澜忍不住叫道:“贺队?”

    没反应。

    郝诚实推了推他:“贺队?想啥呢?”

    一旁的贾乙丙见状,很鸡贼地笑说:“还能想啥啊…”

    话音方落,一屋子人附和着贼溜溜地拖长了嗓音道:“秦律师…”

    此起彼伏几声嬉笑。

    贺峥苦笑似的扯了下嘴角,尚未搭腔贾乙丙这个八卦王子又疑道:“贺队,你跟人到底什么情况啊?她一头号公敌,弟兄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了。”

    “就是啊贺队,这以前有你带头咱都同仇敌忾,现在你俩不清不楚的,大伙儿都摸不着头脑…”

    “甩点脸子吧得顾着你,不甩吧又咽不下那口气,我们属实是很难做啊。”

    贺峥沉默几秒指尖敲敲桌面,不答反道:“行了,先不说这个了,继续讲案子吧,听着呢。”

    于是队员们只好悻悻然地收起满腔雾水,接着听主持会议的卫君澜分析。

    贺峥却不在认真听的队伍里,被几句调侃的笑语牵引的,他乱七八糟的心思又飘远了。

    是想秦律师啊,昨晚在她眼睑处捕捉到的那点红,既像错觉一样恍惚虚无,又像鲜艳的朱砂痣,滴落进心脏挥之不去。

    脑海里她气喘吁吁愤怒质问的样子反复重现,她在那一刻似乎从优雅的狼狮变成了孤零零的小狼崽,会委屈,会受伤,会有情绪上的爆发。

    记忆中这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她喝醉酒,颠三倒四神志不清地发了一通酒疯后,喃喃自语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是什么为什么?又是为着什么?大概问题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而答案却深深埋藏在迷雾背后,寻不着头,摸不着尾。世界未知的亘古的哲学。

    这为数不多的两次,在外界重如山倒强若屠城的摧毁下得以窥见她三两分贫瘠瘥瘼的真实。

    感觉像什么呢?贺峥觉得就像是历经水陆变迁沧海桑田而沉落在深海里,凋残衰落的古城遗址,亦或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一颗苍凉的孤单星球,有种难以言摹的荡魂摄魄。

    显得脆弱吗?或许吧,但秦尤从不是个脆弱的人,不是说她隐忍,而是她这把肃肃风骨已被锻造的无坚不摧,醉酒都不忘高喊我来我见我征服,哪怕戳破真实,内里的泪,也都渗透着血水。

    可不管是血也好,泪也罢,贺峥都很想去亲手触碰,如果可能的话,兴许再帮她舔干净。

    尚在几月之前,他心里想的是残忍撕碎看着她掉泪,博弈,折磨,不怜惜,而当这一面真的暴露在了眼皮子底下,却又做不到得意的欣赏与无动于衷。

    大抵还是那句话——破碎的东西总是比较引人动容。

    “贺队?”卫君澜又唤他。

    贺峥醒神:“嗯?”

    卫君澜:“……”

    大伙儿说的您老有没有在听啊。

    “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卫君澜问。

    贺峥是个一心二用的高手,耳朵听着他们叽里呱啦,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儿,两样一点没耽误,他道:“也就这些了,哦对,还有那卷录像带,给——”

    卫君澜截断他道:“已经交给技术组的人分析去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出结果。”

    他点点头:“行,千岛那边视频外泄的原因找——”

    话音戛然而止,他余光瞥见百叶窗外,女人施施然而来,和办公桌前的小警员说着什么。

    “原因再找找,都忙去吧。”贺峥两句话说完,起身出了会议室。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得,这是见色忘义了。

    不过议员他们一直没审,这活计估摸着也就只有贺大队长能干了,刑侦二把手的卫君澜拍拍手,催促道:“都听到了?忙去吧忙去吧。”

    “我是胡来的律师,人呢?我要见他。”

    小警员正要开口,贺峥走了过来说:“我带你去。”

    秦尤:“……”

    秦尤饶是再不想和这臭流氓碰面,可接了这案子,就注定绕不开他。当下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这时开完会的队员鱼贯而出,瞧见俩人间僵硬的气氛,郝诚实偷偷嘀咕道:“吵架啦?昨天不还黏黏糊糊的嘛?”

    贾乙丙也小声逼叨:“常态常态,习惯了就好,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又黏糊了呢。”

    卫君澜揪走了郝诚实:“管人家那么多干嘛,走。”

    秦尤:“……”

    秦尤耳朵不聋,听见了那几句咕哝,嘴角直抽搐。

    什么黏糊什么常态?

    放屁!

    贺峥刚想笑,一触及她那要杀人的眼神,又立刻忍住了,讪讪地示意她道:“走吧。”

    那包租公似的议员到现在还是穿着条白花花的裤衩,上半身倒是套了件威风凛凛的西装,只不过这西装配裤衩,怎么瞅都不伦不类。

    “你怎么现在才来!”议员先发制人。

    秦尤没鸟他,自个儿先坐下了,贺峥又凑在她耳边问:“我可以留下来吗?”

    秦尤:“……”

    秦尤实在受不了他那种跟讨食儿的大狗似的殷勤又可怜吧唧的眼神,别开脸忍着愠怒道:“随你的便。”

    反正他审讯,胡来不是一样地会叫她到场吗?

    贺峥一笑,很是愉快地落座了。

    “阴谋!这是天大的阴谋!政治迫害!”

    “和古巴导/弹危机、什么猪湾东京湾事件一样!导演的阴谋!我就是悲惨的赫鲁晓夫!去他妈的甘乃迪!”

    “一定是吴为那帮狗娘养的想陷害我!他一直和我不对付,每次都在会上跟我反着来!他早就想踹我下去了!这种阴险狡诈的龌龊把戏他还干得少吗!我看他这次是下血本了!”

    “哼!那王八羔子包养了七个情妇!七个!每天都他妈换着来!媒体有爆料他吗?新闻有谴责他吗?没有!我呢?我不过是玩了那么一丢丢的小花样,结果呢?我他妈就被冠上了谋杀的罪名蹲在这儿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倒霉,干什么都倒霉!刮刮乐从没中过奖,喝汽水每次都是谢谢惠顾!一赌/马就输,一买菜就涨价!脚底生疮头皮又发癞,老婆在外面勾三搭四,生的两个白痴儿子一个混账一个智障!命运女神从来就没眷顾过我!苍天啊!你怎么就这么有眼无珠!”

    秦尤:“……”

    贺峥:“……”

    只穿着裤衩的议员活像台上了发条的爆米花机,群情激奋地喷洒着他心中莫大的冤屈,若是换个性别再加个斧头侧,那便是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了。

    议员抽了好一会儿的羊角风,感觉到有些口渴,于是端起桌面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大概是动作太猛不小心被呛到了,议员连连咳嗽,忙不迭掷下水杯,一面退避一面使劲用手指头挖着自己喉咙,□□产卵似的干呕出一大滩酸水后又一蹦三尺高,指着那酸水叫道:“有毒!他们在水里下了毒!”

    秦尤:“……”

    贺峥:“……”

    “这就是翻版的盎格鲁撒克逊计划!共/济会的阴谋!他们想毒死我!你们都看到了吧?啊?有人要我死!”

    秦尤满头黑线:“……”

    盎格鲁撒克逊计划也就算了,共/济会又是什么鬼?就您那芝麻大点儿官,想被害都没资格。

    这议员属实是胆战心惊到草木皆兵了。

    秦尤很无奈地捏了下眉心,冲贺峥说:“就不能来个人给他打针镇定剂什么的吗?”

    贺峥道:“不太好吧,犯法。”

    秦尤:“……”

    秦尤突然意识到这交流距离过近了,很有和好的嫌疑,便噌一声坐了回去,继续绷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杀人脸。

    贺峥嘴角翘了下,凑近她道:“别生我气了,嗯?”

    “就你?”秦尤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

    贺峥龇起口白牙,死乞白赖地嬉笑说:“夫妻…不是,我俩哪有隔夜仇啊,秦律师宽宏大量,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秦尤:“……”

    秦尤干脆利落地竖起串中指。

    不想听贺峥在那儿胡搅蛮缠,更不想听议员在那鬼哭狼嚎咿咿呀呀地唱“双尸案之全世界都想害我”的曲目,她冷声道:“省省你喊冤的那套,我赶时间,没那么多功夫听你大倒苦水。抓紧把经过陈述一遍。”

    “我本来就是冤枉的难不成要我闭——”触及到律师格外不耐烦的眼神,议员话音戛然而止,他心知目前只有靠这位最好的金牌刑事律师才能翻身了,便气吞山河壮士断腕般将满腹牢骚咽了回去,恨恨道:“都是她们勾引我的!”

    “我他妈难得——”

    闻言秦尤轻蹙眉头,贺峥像是有心灵感应,打断议员道:“别骂脏话,她不喜欢听。”

    秦尤:“……”

    议员只好拖了把椅子坐到审讯卓对面,勉强用不那么激愤的语调说:“我难得回千岛参加一次校友会,就在派对上,这两个人突然蹦跶到我跟前,死活跟我说是我的拥护者,谁碰着粉丝不开心啊?喝了好几轮的酒,最后还主动邀请我去她们家参观,说什么探讨一下政治…”

    议员说到这猛拍自己脑门,悔不当初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一把刀…算是彻底领教到了…”

    秦尤道:“真是她们主动邀请…还是你趁着人家喝醉了…”

    “我以我项上人头担保!”议员举起手作发誓状,斩钉截铁道:“绝对是她们自己先提出来的!”

    秦尤哼一声:“别跟我说双/飞和s/是她们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议员立即火急火燎地说:“真是!还让我录下全过程,说什么这叫情趣!我当时也是喝糊涂了,压根没想过会发生…”

    贺峥插话道:“但看录像带上她们俩的神情,不像是自愿的啊。”

    “演的!”

    “行,那问个最关键的,如果人不是你杀的,那干嘛急急忙忙深更半夜地去抛尸?你想把尸体弄哪儿去?扔河里?”

    议员满脸焦灼:“拜托你搞搞清楚我是什么身份。尸体躺在那,能和我脱得了干系吗?我要是报案又或者一走了之,案子迟早会曝光!我就得接受调查,媒体和政风处都会揪住我不放!我仕途就毁了!毁地彻彻底底!这铺天盖地满天飞的新闻还没让你看明白吗?摆明了是有人想搞我!陷害我!”

    “你的政敌吴为?”

    胡来一拍桌面:“一定是他!”

    贺峥笑了:“一个胡来一个吴为,你俩倒是天生一对。”

    他又道:“你几点醒来的?”

    胡来想了想:“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秘书也打电话催我回去了,当时看她们两个人都不在,叫了几声也没人应,就穿好衣服准备走,谁知道路过玄关的时候就看见地下室门开着,她俩就躺在那。”

    他叹口气,总算有点恢复正常的样了,双手掩面地颤声道:“我都给吓死了,腿直打哆嗦…你没经历过,你不懂…我生生捱到后半夜才敢出门…”

    贺峥:“既然想处理干净,那为什么不找专业点儿的人?就你自己瞎忙活,不奇怪会被逮到了。”

    “找谁?谁能信得过?像我们这种人,身边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向日葵!一群油头粉面的间谍!”议员咬牙切齿,又捂着眼睛千惆万倦地顾影自怜:“我这个人就是倒霉…捱到深更半夜了都还能碰上…”

    贺峥没吭声,指关节抵着唇,视线悄无声息又一动不动地观摩着议员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

    他哀怨了好半晌,抬头望向秦尤道:“脱罪有几成把握?赢面大吗?”

    秦尤挑眉:“听说过水门事件吗?”

    议员点头如捣蒜:“一卷录音带就把总统拉下了马。”

    “所以你觉得呢?”

    “不会的!”议员大叫,眼珠子提溜转了几圈又冲贺峥严肃道:“麻烦你回避一下。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将属于我和律师之间的保密范畴。”

    贺峥看向秦尤,秦尤脸上只有一个字:滚。

    他遂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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