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大街上有伤风化地拉拉扯扯间,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老头忽而爬了过来,端着个破碗摇得叮当作响:“行行好,行行好…”

    秦尤洁癖,本能地退避了一下,然后顿住,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对方那张又黑又脏、活像是被炒糊了的茄子似的老脸。

    她心想:我要是生来就像他这样的、乞丐的宿命,早撞墙死了。

    不等她表什么态,茄子却蓦地眼睛一亮,一只九阴白骨抓迅速抓住她,惶惶急道:“你、你是秦家的吧?你是他女儿吧?你就是他女儿!我记得你!我记得——”

    在听到“秦家”这两个字后她脸色便淡了下来。

    按照她经验,以这俩字开头的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想她还以为是什么可怜吧唧的流浪汉呢,原来是个讨债鬼。

    秦尤冷哼一声撤身要走,老头却死死钉住她不放,整个人仿若重获新生,力道紧得像枷锁,他另一只手又火急火燎地从破烂不堪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图纸,展示到她眼前哭求说:“你看看,这是我们以前住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拿去做抵押投资了你们家那个基金会,没了,什么都没了…我求求你,就当我求求你把钱还给我们好不好?”

    秦尤面无表情,只道:“松手。”

    “你看一眼,你就看一眼!凤凰街107号!我们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的,刚换完贷…我老婆跟我离婚了,儿子也骂我昏了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老头松开手,扑倒在她脚下就开始痛哭涕流地哐哐磕大头:“把我的房子还给我,把钱还给我算我求你了,行行好…”

    贺峥面色微动,刚想弯腰扶起他,秦尤却径直头也不回地走了,发梢削过他脸颊,几近与她心性一样无情。

    贺峥还没做什么,老头倒是猛地一把箍住她双腿,含着血泪嘶吼,活像老鸦夜啼:“你别走!你不许走!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把我的钱还给我!”

    秦尤目露嫌恶,视如敝履,很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不知踢中了什么关键部位,使得老头瞬间脱力,她便趁机踩着恨天高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知道对不对?!你都知道他们干的好事对不对?!”老头匍匐着声嘶力竭地啼天哭地:“你们都是魔鬼!魔鬼!你迟早会跟他们一样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歇斯底里的诅咒与谩骂格外叫人心颤,秦尤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步伐相当轻快。

    眼见着她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贺峥连忙蹲下身,掏出张便签写了串地址交给老头,又一面搜刮着自己全身上下寥寥无几的钱财一面道:“去这个地址,会有人给你提供吃住,我带的钱也不多,凑合着用吧。”

    他说完拍拍他的肩,言辞简洁却诚恳地安抚道:“看你年龄也不算太老,腿脚也都还好好的,日子还长着呢,去吧。”

    老头只是掩面哭泣,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贺峥轻叹口气,没多做停留,转身三两步追上秦尤,拽住她手腕道:“就算你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起码装装样子,至于这么刻薄冷漠吗?”

    秦尤没搭腔,只甩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贺峥又道:“说几句中听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绝望濒死的流浪汉,哪怕是施舍,也能让他——”

    “凭什么?!”

    秦尤倏地回头怒吼。

    贺峥当即怔住。

    倒不是被她突然拔高的音量给震的,而是因为措不及防对上了她眼睛。

    她那双平日里飞扬跋扈好不恣意妖冶的凤眸,此刻眼睑处却隐约泛着泫然欲滴的鲜红——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受伤的小兽,由于掉进陷阱里倍感愤怒又委屈。

    贺峥心揪了一下,颇有些手足无措:“你…”

    她气息不稳,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风箱似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哮喘发作,贺峥试图靠近安抚,脚步刚动,她便率先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距离。

    其实秦尤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大动肝火,明明类似的事情都业已历经过千万遍了不是吗?诅咒和谩骂,她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不放在眼里。

    可从贺峥嘴里说出来,就莫名地令她无比跳脚,明明他也只是和风细雨的劝导不是吗?指责都算不上,却硬生生激起千层浪,愤怒,甚至是一丝丝的委屈。

    她愤怒什么?委屈什么?委屈贺峥也那么看待自己吗?他不是从来都与旁人如出一辙、认为自己心黑无情吗?有什么好委屈的?

    各种问题线头似的杂乱无章找不着答案,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一时的失态,也好在她自控能力炉火纯青,一个深呼吸后便彻底恢复过来。

    她又露出了那种不屑一顾、高高挂起、麻木不仁的嘴脸,冷冷道:“凭什么?骗局是我造成的吗?是我卷走了他们的钱吗?是我让他们家破人亡沦落街头的吗?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讨债也该找对人!我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那别人会感受我的痛苦吗?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了,你又不是我!”

    秦尤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攥住,几乎贴在了他怀里,他轻声说:“对不起。”

    贺峥近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指腹揩过她眼睑处那错觉一样的、此刻并不存在的泪光,重复道:“对不起。”

    秦尤被迫仰视他。

    他眼神…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润物细无声的温水,懊恼、歉意、怜惜,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柔和地都快化了。

    秦尤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刚恢复平缓的呼吸再度急促起伏,她像是孤胆立在悬崖边,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被他那眼神给攻击地摇摇欲坠。

    秦尤从不是个会委屈的人,亦或者说她从不允许自己委屈、矫情、任何软孱的心绪,于她而言,这是无能怯懦的弱者才会有的表现。

    她狠命掐了把手心,强迫自己从那汪洋般的温水中剥离出来,推开他冷声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你怜惜的对象。”

    话毕扭头离去。

    贺峥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想去追,最终却又顿在原地。

    他是说错话了。

    那一句句拷问还言犹在耳,骗局是她造成的吗?不是,那为什么活该她承受这一切呢?就因为她姓秦,她是秦家人吗?

    七年里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当年他还处理过几桩相关的纷争案件,苦苦哀求算是好的了,那些个横眉竖目张牙舞爪的鞭挞才是真正的恐怖。

    大概每个人都是一头沉睡的野兽,当它失去全部变得一无所有时,温良恭俭让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推倒,潘多拉魔盒就会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最真实最原始的本性。

    而这些,秦尤一一扛过来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觉得一定要有一颗强大到无坚不摧的心脏,才能在面对世界最丑陋的恶意时浑身的风轻云淡波澜不起。

    秦尤说,你又不是我,是啊,他又不是她,没经历过她所遭受的,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善良呢?

    其实什么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那他妈都是哄人的,一个人如果曾经切身实地地见识过地狱,又如何能对世界怀以最初始最纯粹的热诚呢?

    拿他自己来说,他设身处地地想想,自己要是被无辜地千夫所指指了这么多年,走到哪儿都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疯掉才怪,他兴许会比秦尤还偏激冷漠又厌世。

    结果他是怎么说的呢?

    贺峥无比懊恼地扇了自己两巴掌,重重地叹了口长气。

    刑侦队不是什么初具模型尚显青涩的菜鸟,风风雨雨多年早已有了套固定的侦查方式,案子一开始勘调社会关系网是基本的。

    哪怕身为头头儿的贺大队长半天不见人影,也没开过会探讨,但队员们依旧各自分工,马不停蹄地搜罗着四面八方的线索。

    根据千岛那边的初步调查得知,两名死者是双胞胎姐妹,姐姐叫陈曦,妹妹叫陈阳,25岁,东岛州里弩市千水县枫叶镇人,3年前落地新泽千岛,一同于美发店工作。

    双胞胎身世凄惨,家庭成员都死没了,族谱光溜溜地一塌糊涂,只剩两姐妹相依为命。

    但正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应了这一马太效应,更惨的还在后面,也许是终日浸泡在美发店染发剂之类的化学物质中,两姐妹四个月前纷纷诊断出了咽喉癌,第三阶段,中期。

    “太可怜了吧。”

    “天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啊。”卫君澜轻轻叹了口气,和郝诚实一起走进了第五医院。

    十分钟后。

    “您就是双胞胎的主治医生?”

    低马尾的白大褂女人拉下眼镜瞧了他俩一眼,拿着查房夹板边走边道:“我还在想着你们警察什么时候会上门来呢,比我预料中的慢了点嘛。”

    卫君澜道:“听您这意思是…您有线索提供给我们?”

    医生失笑:“你们当警察的就这点毛病,总爱过度解读,我什么时候说有线索了?”

    卫君澜:“……”

    卫君澜看了眼她胸牌,客客气气道:“白医生,既然您是她们姐妹二人的主治医生,了解的肯定比旁人多,您方便的话——”

    “没看见我正查房呢嘛。”白雅行至一间病房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便推门而入,卫君澜和郝诚实也不便打搅她工作,遂只立在门口等她忙完。

    好在查房也不是什么特别耗时费功夫的事儿,白雅检查完病人各方面数据,言简意赅温柔和善地嘱咐了几句后扭头往回走,一面记录一面头也不抬道:“我平时工作都很忙,要说有空也就查房这会儿轻松点了,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吧。”

    郝诚实赶忙道:“俩姐妹的病——”

    “咽喉癌——你们警方不是知道了?中期相对来说病情程度不算特别严重,可以采取手术治疗,但痊愈很困难,五年生存率只有60左右。俩姐妹不愿意做手术治疗,根治性的放射治疗也只做了一个疗程就出院了。”

    郝诚实惊道:“出院?都生着大病呢出院干——”

    卫君澜拽了下他示意他闭嘴。

    白雅脚步停顿,抬眸笑望他:“还年轻啊,不知苦处。出院还能干嘛,当然是放弃治疗了。”

    郝诚实脸上立时拢了层悲戚与羞惭的黯然。

    卫君澜试探性道:“因为钱?”

    白雅点点头:“是啊,没钱。放射治疗总量是70gy,每次2gy,需要做35次,每周连续放疗5天,总的治疗周期大概持续了47天,加上药物,两个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是笔不小的数目。她们俩年轻小女孩,能有多少存款来救命?压根承担不起啊。医院也不是做慈善的。”

    她说到这顿了顿,摇头低声道:“穷人最怕的不是死,死了起码一了百了,最怕的是重病,苟延残喘,有那么一线生机,却遥不可及。”

    卫君澜想起了录像带里两个女孩逐渐挣扎着死去的场景,心都紧了紧,她用恍若未闻的嗓音说:“其实最怕的也不是苟延残喘的重病,而是决定了把自己交给命运,正打算在最后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尽情享受生命时,却突逢意外,丧命于他手,连这个世界的美好风光都来不及领略清楚。”

    白雅笑了:“所以你们还这么大费周章干什么呢?直接把议员送上断头台不就得了?”

    共情是本能,同为女性,又加上那录像带,这种心绪便放大到极致,她自嘲似的笑笑:“我也想啊,可惜执政者要面子,什么追讨真相,不过是想替他们自己洗白罢了。”

    卫君澜说完吐了口气,收敛掉全部不合时宜的情绪,又问:“她们在医疗放疗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太寻常的异样?”

    “异样?那可太多了。”白雅领着她们进了自个儿的办公室,拧开保温杯的杯盖喝了口水润嗓:“重病在身,福祸一夕,你还能指望她们跟平常一样?听说过伊丽莎白分析的死亡的五个心理阶段吗?拒绝、愤怒、挣扎、沮丧、接受。她们从拒绝到接受,你以为呢?”

    卫君澜想了想道:“那我换个说法,有没有什么人来看望过她们?”

    闻言,白雅皱了下眉,表情甚是微妙。

    “怎么了?”

    白雅迟疑着说:“有一个男人来过几次,小曦当初跟我介绍说是她男朋友,但…我不是那种会在背后嚼人家舌根的人,通常情况下我不会去做任何点评,可你们既然问起…我个人觉得她男朋友和小阳的关系…”

    “不清不楚?”

    白雅点了下头:“可以这么说吧,有次例行查房我无意间看到他们…就你懂的,接吻,动手动脚之类的暧昧,那会儿小曦恰巧不在。”

    卫君澜拧眉道:“你告诉过她这事儿吗?”

    白雅叹息道:“从我个人的立场上来讲,我是想提醒她的,可你也知道,癌症,心境很脆弱,再告诉她你被你亲妹妹和男朋友背叛这种晴天霹雳,不是雪上加霜双重打击?出于病情考虑,我选择缄口不言。但是…”

    “什么?”

    白雅又露出了那种相当微妙的表情:“还是前面那条,我不喜欢在背后嚼舌根和批判。我觉得小曦可能是知道并且接受的,接受她们仨以这样的关系形式存在。”

    卫君澜和郝诚实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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