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男人,看着他全然的喜悦,盛丽的嘴唇在打颤。沈好稻根本没有意识到沈盼睇与这个家有多么格格不入,沈盼睇的性格跟他们夫妻两个完全不像。盛丽说起这样的话,沈好稻也不觉得有哪里奇怪的,甚至反问有哪里不一样的。

    盛丽对沈盼睇的了解比沈好稻深多了,要说过去盛丽将沈盼睇当自己的女儿,可经历了青羊中学的事,盛丽每一天都更清晰沈盼睇不是她的孩子。如果沈盼睇是她的孩子,不会那样不给她面子,不会那样对待她,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她跟沈盼睇没有母女的缘分。

    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比前几年好过,但是他们家那点地,要说过得多富裕也是没有的。不让沈盼睇读初中,是她跟爱人考量后的决定。正是因为将沈盼睇完全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才会从整个家去考虑,沈盼睇不应该念初中。

    十一岁的姑娘要是留在家里头也能做不少的事情,去不去初中,对这个家还是不一样的。就算田地里,不怎么需要沈盼睇忙活,但是她也能跟着沈二妞那样养鸡养鸭,能为家里减轻不少的压力。而去念初中,家里还要为她出学费书费,还有吃食。

    这一来一回,给家里带来了太多的压力,跟她说道理说不通,强硬要求她她不听。

    沈盼睇靠着卖冰棍,交上了学费,家里头也没有拦着她。

    可是如今回想起来,既然沈盼睇有这样的本事,不去念书就能挣到钱,要是这两年都为家里头挣钱,家里头的日子只会是更好。

    让沈盼睇念书,是家里头开明,可沈盼睇真去读书,不顾家里,是沈盼睇自私。这是两码子事,得分得清明。

    沈盼睇出息了,她作为母亲,却不知道沈盼睇是如何出息的。沈盼睇之前也在镇上的同学家住过,说是卖冰棍方便,这一回难道也是卖冰棍挣到的钱。可这不是三四十,是三四百,几分的冰棍能挣出来?

    若是她跟沈好稻一样,一无所知,就这样过日子挺好的。

    可知道真相的她,明白沈盼睇永远不会一心对待这个家。沈盼睇打心底对这个家没有认同感,在沈盼睇不明真相的时候,就能够对待这个家冷血,要是让她知道一切,会是什么模样。沈盼睇一定不经查证,就给她扣上故意调包的帽子。

    对待沈盼睇,这个家里只有她还能够保持着清醒。

    只要冷静下来就会发现,沈盼睇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她可没跟你我说,她到底挣了多少钱,又是怎么挣到的钱,会不会是投机倒把?”

    “什么投机倒把,以前卖鸡蛋都是投机倒把,现在当街卖茶叶蛋也是正经买卖。”要换成以前,沈盼睇那样卖鸡蛋、卖冰棍,都是不被允许的,可现在这也是挣钱的渠道,沈盼睇就是靠卖鸡蛋、冰棍攒到的学费。

    “这不比十块钱的学费,这些东西要一百块,自行车更贵,加起来真不是一笔小钱。娇娇工作一年,都没攒下一辆自行车。”

    “她上个月才涨工资,之前的工资本就攒不下什么钱。盼睇之前不是给农技站做事,能搞到自行车票也不是没可能,帮着做事赚点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就别想太多,村里头都没人说什么,你当妈的猜个不停,像什么!”

    那不是村里头不知道她拿了这么多东西回家,要是知道这些话都不用她说:“等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家还要不要脸,我们说不出一个正经出路来,别人都要以为她干那个了。”

    “你是疯了是吧!疯了!”盛丽的话把沈好稻弄懵了,“她几岁啊,你说说她几岁,你说出这样的话,还像当人娘的!”

    盛丽真想不出来,沈盼睇的钱哪里来的:“那就是去偷去抢了?她不说出来到时候我怎么给别人说,到时候村里头丢人的是一家子,她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可我们都还要不要活了。”

    沈好稻终于不是只有开心,眼前的这堆东西,总算不仅仅给他带来了满足。

    作为一家之主,这种愁没有在沈好稻的脑海中存在多久,他随意道:“等她回来问一问。”

    问一问就知道结果的事,在这里瞎猜做什么,今天的媳妇有些奇怪,好东西是多但也不是一万元摆在面前,怎么把那种猜测放在女儿身上。沈好稻平时对沈盼睇漠不关心,可他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女儿,女儿去做那种事,他当爹的还有什么脸不成?

    车子在乡间路上,颠簸。

    坐在后座的沈水鸣,没觉得不舒服,姐说这自行车的钱,是他自己挣的,是种蘑菇挣的。这比姐说送他自行车还让他觉得开心,他有挣钱的本事:“姐,以后你要买什么,我都给你买。”

    沈水鸣说:“我一定会好好种蘑菇,到时候钱都给姐用。”

    “我可不想帮你算账,别指望着跟着我挣钱,你要自己找路子。”沈盼睇的回答就有些冷酷无情,沈水鸣一点儿不觉得姐姐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反而认为姐在为自己着想。

    他的姐姐就是最好的姐!

    沈水鸣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要好好读书,要是不好好读书只能在村里头种亩地,帮不了姐什么忙,不是说种地不好,而是只种地、死种地不好。像种蘑菇,都有讲究,种地一样是有讲究的。要想种好地,也得读好书,从书本中得到前人的经验,要是能上大学,就能从教授那里学到学会如何种地。

    像姐种蘑菇,也是去了外地的农技院跟着别人学,才自己做得更好,而他沾光,跟在姐屁股后头学。姐不在的时候,他指挥着大家建设蘑菇屋,里头的架子怎么摆,外头的秸秆怎么处理,这都是姐告诉他的,不过在一次次的接触中,沈水鸣也将这些记刻在脑子里,别人要知道的是怎么摆,姐告诉他做这样的事还应该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前几天家里来了人,说是大姐给林家添了口人。”

    添口,大姐是生了个女儿:“爹娘过去看过没?”

    “凑了几天鸡蛋了,还没过去。”

    沈盼睇的自行车上可没有鸡蛋,这时候月子里应该吃鸡蛋的,得补营养。两个人在村里逗留了会儿,陆陆续续收了二十多个鸡蛋。

    “我骑车先开路,你拎着鸡蛋过来。”临时收来的鸡蛋怕打了,这个村子离姐夫家不远,走路差不了多长的时间。

    长河媳妇孩子都生了五天了,娘家总算来了人:“长河,你媳妇娘家人来了!”

    怎么是个闺女过来的,长河媳妇娘家是没人了么。

    “大娘,吃糖。”

    长河媳妇的妹妹笑得可真甜,低头一瞧,手里被塞了两颗大白兔奶糖,这糖精贵。

    “母女平安,家里人高兴,称了两斤糖带过来呢。”沈盼睇说着家里人对姐姐的态度。

    原来人家不是不在意,也不是没有人,这糖比肉贵。

    还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拎着东西进门,瞧着也不少,长河媳妇家里头发达了。

    回来的路上又瞧见了长河媳妇的弟弟,拎着鸡蛋。呦,长河媳妇的娘家还真不是没有人,来得是晚了些,但这弟弟妹妹的贴心模样,也不是不重视。

    这年头生闺女跟以前不同,从前一胎女儿接着生就好,现在是要罚款的,要生二胎得等几年后办准生证,现在提倡“优生优育”,每一个孩子都是宝。

    孩子生多了就是草,只生一两个自然就是宝。

    妹妹来的时候带着毛线,还带来两身新衣服,沈时英知道三妹是个有主意的,可一下子拿出这些东西,她也拿不准:“三妹,这些是你的还是家里?”

    “是我带的,上回不是有编织的书,这毛线给姐姐练手的。到时候给外甥女打衣服打帽子都是可以的,很暖和,是羊毛线。”

    沈时英的手摸着毛线,确实舒服,又看着边上的新衣服:“这衣服你拿回去,自己穿。”

    “我有衣服,姐,家里人都有。”

    沈时英讷讷无言,她记得有一年过年,全家只有三妹没有新衣服。去回忆里找,妈就没有给三妹做过新衣服,更别提买。三妹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别人穿过给她的。家里头没什么钱,做不了新衣,可在这么多年里,一件新衣都没有的三妹,在村里都算是少的。

    没有穿过一件新衣的三妹,给全家人买了新的衣服。沈时英说不出心中什么感受,有千言万语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又想起正月里,她并没有为三妹说过多少话,母亲口中自私的三妹,却考虑到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对她这个外嫁的姐姐也照顾有佳。

    家里没有为三妹提供更好的条件,但她却是走出了比两个姐姐更好的道路。心里想着要对三妹好一些,却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三妹提供什么帮助,她说:“衣服哪里有嫌多的,正是最俏丽的时候。”

    沈盼睇以这句话回给沈时英,让她接受这些衣服。

    鸣子一过来,就被沈盼睇打发过去蒸鸡蛋羹,她给大姐泡了红糖水。

    “鸣子跟你一块来的?”

    “他拿着鸡蛋走了一段路,我骑车过来的。”

    家里买了自行车,沈时英才知道这样一回事,是二妹工资攒下来的么。知道她想问什么,沈盼睇说是卖给鸣子的,鸣子要去南林上学,有自行车回来方便。

    沈盼睇顺便还帮姐姐的衣服洗了,坐月子的时候最好不要碰水,洗衣服之类到时候伤了身子,城里人讲究多,村里头的有的人生娃孩子过两天就去田地里,根本闲不下来。

    等三妹走了,沈时英捏着两张大团结,坚定了好好坐月子的心。有了这两张大团结,她这一个月不下地、不干活也不会被说什么,就算是被说什么,沈时英也不会去干活累到自己。

    沈好稻家有自行车的事,一下子就传遍整个村子。

    这是大事情。

    只要一个晚饭的功夫,村里头的事,可以从这头传到那头。

    晚上家里吃的是红烧肉,海带骨头汤,跟过年似的。

    沈好稻问起沈盼睇是怎么挣到的钱。

    “夏天卖冰棍、冬天卖鸡蛋,多跑几趟多说些好话,东西卖多了钱就攒下来。”沈盼睇又说,“也有些是弄蘑菇攒下来的。”

    “这么挣钱?”这卖东西一来是没什么本钱,二来是放不下脸,感觉卑躬屈膝的,得看别人的脸色吃饭。种地就不一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是要是这样挣钱,事情就要两说,“别人也卖冰棍,收鸡蛋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三百块钱,你姐省吃俭用一年能攒下来,那是她在县里有工作,你卖冰棍卖鸡蛋能挣到这个钱?比职工还挣钱?”沈盼睇肯定没说实话,盛丽盯着沈盼睇,“蘑菇挣钱?你之前没说过。”

    沈好稻皱眉,又想起:“我就说没错,就是给农技站做事,有钱发。”

    “她没说。”

    “我说过,你说不管我。”

    盛丽想起去年沈盼睇发疯一样花钱买麦秸,要是说沈盼睇的麦秸没有赔钱,她去年就挣到了这样多钱,只是去年是将钱换成麦秸,今年把钱变成自行车、吃的穿的。沈盼睇去年就有这样多,今年的钱可不是要翻倍,只怕沈盼睇身上还有不少钱。

    “妈,我身上是有钱,可我拿回家的也不少了。”沈盼睇没有否认盛丽的猜测,“不能只逮着我一个人撸,弟弟妹妹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难不成还用我养大?就算是不算这一次带回家的,我交给你的钱,往家里带的吃的,也比二姐多。”

    “二姐是你们眼中的有体面工作的,可是按照年龄,我也应该能让你觉得体面,我只是个学生,能拿到好的成绩,难道不也是一样值得你骄傲的?你为什么要恨我呢?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没偷没抢成绩优异,放在村里肯定是不给你丢脸的。”沈盼睇深吸一口气,“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盛丽看着这样的沈盼睇,还真的没有插嘴。

    “作为女儿我应该体谅你的,你觉得生了三个女儿抬不起头,所以你不喜欢我。从我出生的那一刻,你就不喜欢我,你将你的不幸都归在我的头上。你总跟人说你的苦,生我一场你就该有大恩大德,可你只是给了我一条命,要不是我自己惜命,这条命都没了好多次了。比起你对我的恩,我更觉得我现在能活得好好的,这条命是我自己给的。

    其实我也不懂,你第二年就生了弟弟,为这个家添了丁,我给你带来的苦难只有一年,你却以十倍加之于我。你说你是爱我的,你说是家里没余钱,才不能让我上学。可是从我上学的那一刻起,你就恨我,你看我的样子,不是看一个女儿。其实我并不蠢、也不傻,你说没有钱我拿着自己的钱上了学,你说只要我有钱就让我上学……可你又犯错了,我的钱不是你的钱。”

    盛丽气急:“沈盼睇你真的是白眼狼,我恨你,我看是你恨我入骨。你不是去上了学,你不是好好在上学,学得这样巧言令色、能言善辩。在这里颠倒黑白。我的苦难被你一带而过,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你,是你不讨喜,不是我心存偏见。就算是我心存偏见又怎么样,你年纪小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难受,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一生的价值都被否定……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盼睇,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这样难过……是、是我对你不好,是我恨你,那你也恨我好了……不是的,我只是看见你就想起那段时光……是我不好……妈妈是喜欢你的,是妈妈不好。”

    沈盼睇饶有兴趣看着盛丽纠结悲伤的模样。

    一个字,都不信。

    沈好稻把盛丽搂在怀里:“盼睇,你妈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她是爱你的。媳妇你怎么这样糊涂,说开了就好了,说开了就好了。”

    “……”

    最该给些反应的沈盼睇,无动于衷。

    盛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说着自己坏,一边又说着就当自己恨,不用原谅。

    “盼睇,你说句话。”

    “我知道了。”

    沈盼睇真的说了一句话,把两个人留在原地。

    盛丽的心凉了,沈盼睇是真的对她没有任何的孺慕。一个人对自己的母亲,可以这样冷漠,她对这个家有几分真心。盛丽的手被沈好稻掰开,她捏疼他了,她惶惶不安:“怎么办怎么办。”

    沈好稻无所谓道:“也没什么隔夜仇,过两天就好。”

    他似乎忘记盛丽在他耳边说过的沈盼睇不好,忘记他们对沈盼睇的偏见持续了多久。盛丽无措极了,她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

    晚上睡觉时一闭眼,想起沈盼睇的模样,盛丽觉得心虚极了。

    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人知道。

    其实这样子过下去也挺好的,像之前一样,跟沈盼睇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害怕沈盼睇不将她她母亲,而是继续把沈盼睇看成自己的孩子,就连爱人也开始对沈盼睇读书这件事改观,让她继续念下去,以后总是要回馈家庭的。

    不用去管的,只要沈盼睇的婚姻,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行。

    别的都是细碎的小事,只要将婚定下来,无论天多高海多阔,沈盼睇都离不开这一方天地。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不是她的母亲。

    为了这个家,自己委屈一点也没有什么,对着沈盼睇她示弱就是,她总归是沈盼睇的母亲。

    ……

    村里头有人过来参观自行车的,有人说就应该戴上大红花的,戴上大红花在村子里头跑两圈。

    跟沈盼睇一届的还没有去关心中考,中考成绩的事,他们也不知晓,村里头除了支书没人知道沈盼睇参加了这一年的中考。林解放还是给沈盼睇写介绍信的时候知道的,沈盼睇让他先不要跟人说,林解放也就没说,即使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瞒着的。

    不过知道好稻家闺女成绩好的,不在少数,沈盼睇是拿过“奖学金”的,盛丽那时候说女儿不会过日子花钱买了磁带什么的。现在,沈盼睇回来,沈家多了凤凰牌自行车,不少人猜是沈盼睇买来的。

    也有人认为,是沈时娇的工资买的。

    这样一想,沈好稻家现在有四个劳动力,养三个人。沈盼睇自己交学费的事,轰动平叶村一时,又有沈奶奶为沈盼睇说着话,沈盼睇给家里头带吃的事,村里人也瞧得见,这些钱来源好知道的,沈盼睇卖鸡蛋挣到的。

    会读书的沈盼睇,卖鸡蛋也是要卖得比别人好的。

    “考上南林中学,姐给我买的。”有了沈水鸣,大家也就知道自行车还真是沈盼睇买的。

    不是那个工作一年的二姑娘,而是还在念书的沈盼睇。

    “他们家祖坟冒青烟。”

    二女职工、三女能读书会挣钱、四儿考上县里初中,最小的是一对双胞胎,这福气可不就是祖坟冒青烟。

    “可不是么,嫁出去的大女,也是个能干的。”

    “瞧着还是孩子多好,现在是想多生都生不了。”

    沈好稻听着别人的奉承,踩在棉花上一样。

    他们家的喜事,跟村里头要修路的事,一样热闹。

    不是修水泥路,只是将泥石路拓宽压平,包饭吃每天还有一块钱。

    这时候不是很忙,大家也乐意找事做,村里头提供的条件还真不错,不少人都抢着报名。事情传到沈好稻这里,名额都定好了。这不是之前的义务修路,而是有钱有饭,自然吃香。

    沈好稻倒也没有很丧气,虽然不能赚到修路的钱,但是他的自行车以后能骑在修好的路上,这安排的时间,可真恰当,不早不晚,跟就是为他家修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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