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严戈朝坑底看去,前前无声无息地躺着,肢体破碎,严戈只觉得,那坑底的泥潭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又恍惚之间,看见前前好像一跃而起,歪斜着身子跑进通道,重新卧回到他的巢穴。
可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它倒在一滩墨绿色的粘液里,没有一丝声响,恒星的光芒直直地打在它身上,在光芒的照射下,它那微微起伏的肚子逐渐变得平静,最后彻彻底底地长呼出一口气。如果说之前遇到的异种都是在一个瞬间毙命,那这种生命力一点一点抽离的现实,让严戈觉得连自己的心,也狠狠地纠结在一起。
无论是平台上待命,不明所以的雅丹等三人,还是跟随着赵澜颂他们一起进入,不断刷新认知的常宁和青山,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澜颂没有动静,只是任由自己悬挂在半空向飘零的落叶一样不断摇晃,仿佛他的生命力也在渐渐消失,严戈缓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跃上平台,生怕赵澜颂想不开,揭开滑扣,跟随着前前一起跳下去。
赵澜颂全身就像没有了骨头一般,提不起一点力气,让平台上的几人连拉带拽地扯了上来。他歪斜着,身上还满是前前的血迹,脖子上也是前前紧紧环抱时留下的红印,任由严戈他们摆弄着滑扣和绳索。
那是前前第一次喊爸爸,也是最后一次。自从接手项目,赵澜颂总想让前前学着发出些声响,可无论怎么教,前前只会用蹼摸着赵澜颂的喉咙或是嘴巴,做出无声的口型,如今想来,自己不在的日子里,他该是多么努力地想发出些声响。
前前胆子小,每次睁开眼睛,便要找自己,久而久之,赵澜颂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小伙学会了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前前哄:“前前乖,前前不哭。”
只是没想到,这是前前唯一学会的一句话。
赵澜颂瘫坐在地上,全然没有了这两天里那冷静自持的模样。他在一瞬间脱了力,双手按着头,不断地大口喘息着,仿佛在岸边垂死挣扎的鱼,然后他就像下定了决心,朝着严戈喊:“魔方!给我魔方!”
等待严戈把魔方从口袋里一拿出来,赵澜颂便一把夺过直接点燃,丢了下去,随即扭过头,再也不看。
那块魔方像蓝色的焰火,一点点坠落,却只是掉在前前的眼前,无力地燃烧,又归于平静。严戈又重新点燃一块,这才让前前完全笼罩在光芒之下。
严戈看着那光芒里一点一点化作结晶的前前,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
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异种,在生命结束后都会成为或大或小的结晶,那些坚硬、冰冷而又布满棱角的结晶。
严戈不知道这个叫作前前的异种在研究院里经历了什么,但他觉得或许这是自己见过最为通透明亮的结晶,也是唯一一块沐浴在恒星那璀璨光芒里的结晶。
队里的几人决定先在车上等着,把独处的空间留给赵澜颂,而自己也需要时间消化今天的种种。几人坐上车,常宁这才把看见的徐徐和三人讲了讲。短短两日的相处,已经让他们感慨赵澜颂的理智与勇气,也琢磨出赵澜颂今日的种种行为,但这个结果却是谁也想不到。
赵澜颂低着头坐在平台边缘,仿佛身侧即是万丈深渊,恒星的光芒从穹顶直射下来,照进塌陷的地坑,他却孤身一人躲在阴影里,不言不语。
严戈缓缓走过去,劝慰道:“赵澜颂,往里边移,这里年久失修,别不当回事。”
赵澜颂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在平台边缘耷拉着腿,就这样从腿到胸膛,再到眼睛,被光芒铺满整个身体。他偏头问:“严戈,你相信人性本善吗?”
严戈顿了顿,也在边缘侧着身坐下,他望着赵澜颂浅褐色的瞳孔,它们被光芒照得通透,却仿佛如水一般寂静无声。
赵澜颂不等严戈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我的老师相信异种是钥匙,是决定人类如何生存的钥匙。野外考察的一天,老师下定决心带回了几枚卵。我们几个学生一腔热血,争着抢着要参与实验。可是…可是老师……”
说到这里,赵澜颂又再次低下头,不断揉搓着手指:“老师仿佛预见了什么,他不允许我们任何一个人参与实验,更是动用关系,把我们安排到其他项目部。几个月后动乱开始了,第二项目部一片混乱,老师…老师是漩涡中心。后来,后来只剩我们,再后来只剩我了。”
严戈再一次抓起赵澜颂的手,那虎口的伤必是再一次加深,严戈知道比起回话,更应该让赵澜颂徐徐地说下去,于是也不言语,只是重新揭开绷带,轻轻消毒。
“一位大人觉得或许异种能成为武器,便大发善意留了他们的命。只剩我了,只有我能护着他们,只有我能继续老师的意志。”
“严戈,你知道吗,曾有一位教育家,他说给他一打婴儿,他能培养出任何想要的人……而我,我只想让他们活着,符合人类标准地活着,这有什么错!”
“前前这类异种不吃肉,甚至对于人类的米糊,也适应得很好,可这有什么用!”
“他们很聪明,他们会模仿我的一举一动,会使用工具,会像人类孩子一样去倾听,去探索这个世界,即使他们看到最多的就是实验室的白墙和玻璃窗。可是,还是有一天他们被发现了,只是表达出对玩具的好奇便被下了定论,有自我意识的异种不配成为战争武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不知道前前是怎么活下来的,得知他逃跑,我甚至觉得庆幸,觉得兴奋。可是,可是我是人类啊!那些惨痛的事实告诉我我的立场啊!那些不该有的情感,不该有的想法,我……”
赵澜颂抬起头,紧闭着眼睛,几年的经历,就这样被轻描淡写的几句概括。他也有年少张扬、快乐的时光啊,那是沉浸在研究里,痴迷于野外考察的时光。然而这几年,有多少次他想朝着无人的地方咆哮或是痛哭,却最终变成了这样一个隐忍、温吞的人。
赵澜颂看向严戈:“你知道吗,我羡慕你,甚至是嫉妒得发狂。”
严戈曾问自己面对异种为什么不怕。支撑自己的不是理性,而是自己心里那些不断压抑,随时可能迸发出来的恶意与欲望。他嫉妒严戈拥有共享生命的伙伴,他也嫉妒严戈的单纯与满腔热血。
此时此刻,赵澜颂渐渐压抑不住那些埋藏已久的情感,他的心里开始有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耳鸣一般,听不真切,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侧着头,认真得等待着。那是什么?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答案?
严戈的视角下,赵澜颂只是突然变得安静沉默,偏头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倾听。或许他需要一个拥抱吧,严戈将赵澜颂的头按在颈窝,一只手有些僵硬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像是安慰孩子一样扶着他的背晃了晃。
他不曾这样安慰过比自己年长,比自己阅历丰富的人,但他觉得此刻的赵澜颂脆弱如同玻璃一般,又稚嫩得像个孩子。
赵澜颂惊讶之下,放松了僵直的背,只觉得那逐渐清晰的耳鸣在一瞬间消失,那声音再也抓不到一丝踪迹。他发觉严戈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特质,吸引着身边的人不断靠近,那究竟是什么呢?
“严戈!严戈!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为什么老师会发起叛乱的真相!”赵澜颂闷声开口。
严戈是能分享生命,去一起寻找真相的队友吗?赵澜颂这样想着,决定赌一次他的热诚与善良。
严戈心里想着一只从小养在研究院的异种,也能够在本能的驱使下,寻找繁殖地,那这是不是说明赵澜颂老师的那一套是错误的。而赵澜颂,仍然坚持着吗?
八年前,自己还是先遣队的预备役,他认知里的版本是研究院第二项目部集体叛变,所有预备役在那一天被下达命令,随时准备上战场。在先遣队与叛变人员的短暂的交火后,一切归于平静,而自己所在的预备役也恢复了正常的训练与学习任务。只是后来进入先遣队,知道基地的研究院高层经历了大换血,作战局的地位一跃而起,才知道那场叛变或许没那么简单。
作为先遣队,与指挥作战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严戈深知自己的立场是什么,他越来越觉得赵澜颂与自己的立场可似乎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或许是今天的经历让赵澜颂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严戈暗暗决定替他保守这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放心,我们回去就查。”严戈拍了拍赵澜颂的背,答应下来。
“严戈,回去告诉顾大山,异种处理得很干净,不会再有后顾之忧。”赵澜颂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道。他再次伪装好自己,成为那个冷静、专注的人。
严戈的手停了停,果然,他知道。他知道这次的任务,明面是带回活体异种,实际是要处理干净,而他赵澜颂,依旧是义无反顾地来了。他想放跑异种,最终却是用这种方式还给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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