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妹终于出现了。
在她划了第四十五个竖道时,她的女皇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情况,在一个午后,大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这不是换班时间,怎么会有人进来。春风闭着眼睛躺在石床上,她并不困,在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睡眠,大多时候她要特别珍惜地来分配它,白天困了,她会尽量不睡,她要把它留在黑夜。
她太需要一些梦来陪她度过漫漫长夜。
今天是陈三的班。他显然对此也并不知情。因为春风隔着铁门,听见外面陈三很惊奇地问了一句“谁?是谁!”
没人回答他的问话。只有“噔噔噔”整齐的跑步声。
春风警觉地从床上跳下来,从送饭孔向外望去。是御林军,金盔金甲,昂首挺胸站成队列,屋子太小,他们的到来,映照得牢房金光闪闪。
陈三傻在当地,他当了三十年的狱卒,从来没有遇见过这阵势。
两排御林铁卫中间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
春风认得——御林军队长东方军。
当年,她陪太妹出宫,大多时候都是这个人跟在身后,遇事都要先向她请示,她能做主的,就直接吩咐下去,做不了主的,则由她来请示太妹……
如今,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却是天壤之别!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来处置自己,最大的幻想即将破灭?
开始她是自信的,太妹肯定会来看她,但随着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她也越来越不自信了。
“你!把这屋子钥匙找出来。”东方军指着春风的牢房道,略带嘶哑的嗓音回荡在牢房。
“这个牢房里一共……关押着……七、七名犯人,目前,都……都安好……”陈三虽然害怕,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狱卒,他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但这汇报程序他得走一遍。
东方军道“出去!”
陈三没听懂“我……我,是这个石牢的狱头,擅……擅自离岗,那可是死罪……”
“来人!把他架出去,扔远远的,不要让女皇碰见他。”东方军发布命令。
不用看了,太妹来了。春风缓步走回石床。
抖什么抖!她暗骂自己不争气!“你盼望这一天,不是盼了400多年了吗,为什么这一天来了,你却怯了!大不了一死嘛!
为了这一天,都准备40套预案,怕什么!来吧,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想着想着,她不害怕了,只剩下兴奋。
“刚才那个老头是谁?”太妹那沉稳的声音,再多隔几道铁门,春风也能辩识出来。
“是狱卒!”
太妹有些好奇“腿有毛病?为什么要人架着!”
东方军道“腿?不清楚,嘴有点毛病,唠唠叨叨说什么也听不清!我才将他撵了出去!”
“哦——!”太妹道。
春风心道“东方军呀!你做错事了。”
从太妹说话的语调中,春风明确地判断出来,第一,太妹对这个狱卒感兴趣,她可能有话要问他!现在你擅自做主将他架得远远的,依太妹的性,她是不会再架回来了;第二,太妹对这样擅自处理不太满意!
她要问陈三什么事,肯定跟自己有关!
东方军在无意之中,帮助了自己,谁能保证那半疯的老男人讲出什么混话!
“打开!”太妹发了话。
铁门打开了,两名御林铁卫进来了,没有危险,靠墙站立。
石牢里有一股了很重的霉味,房间很阴暗,一张石床、一个窗,床上被褥叠得很整齐。
床边跪着一个小人。
太妹一时没适应屋里的黑暗。
“把外面的油灯拿进来!”是文欣的声音!
这一点,春风没猜对。她认为跟随的人应当是心妍。看来,心妍这些日子又做错了什么事。
“你们俩个退出去!”太妹对东方军和另一个御林铁卫道。
东方军显然不敢执行这样的命令。“皇上,这恐怕不行,她是一名犯人呀……要不先给她戴上镣铐?”
太妹道“不用了!没关系,她没有危险!出去吧!”
春风在哭泣,眼泪一颗颗滴落,瘦弱的双肩在抖动……
这是她设计的场景之一,不要像其它人那样,见了太妹嘴里叫道,奴才叩见皇上……这一套,她不用,需要哭,委屈地哭,回为委屈,忘记了请安!
这哭相,她练过多次,这会儿,根本不用走脑子。
此时她脑子飞快地转,分析太妹那几句话。
不用了——说明太妹对石牢的情况并不熟悉,但凡了解一些,她就会追究狱卒的责任。她是在高烧过后,开始享受不用每日带镣铐、不用再睡在那些干草的待遇。
其实,那些场景,在见面时的设计方案里面都有,可是谁又能料到,太妹会突然过来!
问题不大,陈三不在,太妹看不到别的牢室,这些就不是事了。
没关系——这是句好话!太妹对自己还保留着起码的信任。
她没有危险!出去吧——太妹对自己是放心的。
两个御林铁卫弓着腰出去了。
太妹道“抬起头来!”
这是四十多天两人头一次见面,相互打量一番。
这次南方之行,她的皮肤更加细腻温润了,春风心想。
这小妮子除了衣服显得脏旧外,小脸反倒更清秀了一些,比之前更加白皙。太妹心想。
这情况出乎了太妹的意料。来时的路上,她以为会见到一个满身污秽、头发蓬乱、双眼乌黑、憔悴不堪的小女人…
一样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她听过很多关于石牢奏章,一个人在石牢中度过一个月,就被折磨得没有了人样,脏乱污臭、形如枯槁、精神萎靡、如同呆人……
太妹心想,不计较这些了,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这些细节已无意义。
文欣见两人互视,半晌无语,道“女皇,臣去给您搬把椅子?”
太妹制止了文欣“不用!朕就站着跟她说两句话!”
这不是好兆头,意味着她不会听自己大段大段的哭诉。她要选择最精简的那一版。
太妹冷冷地道“跟我解释一下石头城的故事!”
没有问候,没有感情,太妹直奔了主题!春风心很凉。
春风停止了抽泣,道“石头城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臣不知道。臣进入石牢前,帝国斥候军团发现了,今年的寒灾让北狄国遭到了重创,几个月连续极寒天气,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冻死子北狄大半的牛羊。
北狄国全力保障石头城与军队的供给,已放弃了百姓,饿死冻死的牧民不计其数,据估计,这次寒灾过后,北狄人口最少要减少一半,几年内都不可能恢复……”
“北狄国遭灾,臣当时想到北方防务的压力,在朝堂之上,提出扩充长城军。
绝大多数大臣都不同意。上官家更是极力反对。
他们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认为,北狄人将全力以赴度过寒灾,无力发动一场战争。
上官家认为,在这极寒的天气下,往长城运兵运粮,北方经济压力很大,劳民伤财!”
“在误判形势的情况下,臣依然500里加急,给东北、西北大营发送了加强北方防御的朝廷旨意……”
太妹不客气地打断了春风的话“行了!朕没功夫听你说这些。北方遭不遭灾,朝廷每年也会印发这东西。我想知道宇文家族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家族出了什么事?你们在外面的人都不知道,问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
这要怎么说?
在心中简单措词后,春风小心地道“在极夜天气来临之前,飞奴传书,确信宇文家族对帝国是绝对忠诚,这一点毋庸置疑……”
“住嘴!绝对忠诚?”春风看向太妹。
在梦中,她说的是放屁二字,面目面目是狰狞的。
现实版中,太妹还是那样平静,看不出一丝的内心波澜。
“这次背叛行动就由宇文叶落一手指挥!……这就是你眼中的忠诚!”
太妹的话让春风有点懵。怎么又跑出来宇文叶落?
是太妹的口误?不自觉地随口问道“现在的北狄王,不是宇文过客吗?”
太妹终于有了点表情,恨恨地道“宇文过客!当初,叶落上位时,朕曾下过旨意,让他杀死他的哥哥,以绝后患。你们竟敢欺骗朕,私下留下他!酿成大祸,现在就是这个人占领了帝国的西北,你有什么话说!”
春风急道“我有,我有!这件事我知道!北方人信奉萨满神教,奉为北狄国教,在萨满神教中,弑杀君王者要受到神的诅咒,终生终世生活在万箭穿心的痛苦中。
春桃来信提过这件事,过客认为,他的哥哥已变成了废人,而且在北狄国已不能像一个人一样生活了。没有必要冒着被诅咒的风险杀死他,他说,他还没有玩够……”
太妹生气了“住嘴,你们拿朕的江山当儿戏,一天天相信那些小儿科一样的话,你们以为成功了?事实摆在那里,你们是不是让宇文哥俩给骗了!”
彻底打乱了春风的思路,心里想,你又没出使过北狄,你又没跟他发生关系,凭什么要怀疑!春风不敢与太妹一替一句,但这件事上,她必须要申辩。
嘴里诺诺道“那是不可能的!哥哥天天割弟弟身上的肉下酒,而弟弟又断了哥哥的宝贝,哥哥把弟弟养在了狼窝,弟弟又奸杀了哥哥的女人,他俩怎么会联手行骗……”
太妹转身道“文欣,你出去,把萨满神教对弑杀君王者的诅咒,记下来!回头与经官们修改后,加入进太阳教!”
这是让文欣退避。文欣不懂,犹豫不动,她考虑太妹的安全。
太妹加重了语气道“出去吧!”
文欣只得退出。
太妹恨恨道“你说的那些鬼话,哪一件是你亲眼所见,哦!弟弟奸杀了哥哥的女人是你亲眼所见,一个女人就让你信任了他们!你一天天就喜欢这些争风吃醋、□□后宫的故事!谁又能证明,过客是不是为了你而杀死了你的情敌!”
这话说得有点狠,春风后悔当初,义深情浓时,将出使北狄那些事讲得那么清了。
她感觉到太妹的怒意在上升!手开始发抖了……
“你给朕拿来一根污秽之物,你说是那个哥哥的,你给朕说说证据所在,凭什么判断是那个男人身上的东西!”太妹一提到那东西,忽然感觉自己胃里一阵阵不舒服。
这!这!这怎么说,这东西长在人身上,各有差别,放在盒子里,如何证明。春风脑门上出汗了,那就是那个男人的,但她找不出证据。小声道“凭直觉。”
坏了,一句话彻底惹怒了太妹!
“凭直觉?凭直觉!你就是一步步凭直觉将朕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北方一群野人!”
春风的心在抖了。
“是你让朕想信了你的鬼话,丢失了西北郡,让朕遭到天下人耻笑,让朕愧对列祖列宗,让帝国的百年基业动摇,朕的心每天都在滴血,可却要表现出来无所谓的样子。
朕要亲征夺回西北,可是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场多么宠大战争,帝国可能要烧掉几年的税收,死亡千百万的将士,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直觉埋单。
一旦失败,你想到过后果吗?那可能带来亡国的危险,这些日子朕天天与那些家族周旋,我像是一个要饭的人,在跟她们要钱要人……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把积压在胸口的怒气发泄完,太妹平静了。
“看来你很适应这里,生活得很滋润……”太妹冷笑道。
“那就在这里再待上几天,在帝国军队出征前,将用你的鲜血祭旗,以抹平帝国耻辱!用你身上最白的皮,做成鼓皮,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太妹说完子。
啊!不!春风脑子嗡地傻了。
太妹这是来通知她的死法,她不想死!
不能就这样让太妹离开,她太了解这个女人了,这一次的离去,就是永别,她不会再来看她第二次!
一切的求生准备难道都白费了吗?
春风来不急多想,扑倒向前,紧爬几步抱住了女人的小腿。
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女皇!女皇您别走,我肯请您,让我再一次出使北狄!”她近乎疯狂地哀求道。
太妹被女人抓住小腿,她停止了步伐。早有两名御林铁卫窜进屋中,长戟刺向春风的小臂。
“慢!”太妹发了话。这会儿她感到心里十分舒服,这些日子郁闷在胸的一口气,终于在女人那一声嘶叫中,吐了出来!
“什么?你还想离开这里。告诉你,西北全境已然失守,目前只有燕州城一坐孤城没有被叛贼攻下。
那是本北最后一座城,也是你们欧阳家族的大本营。只可惜,那个叫龙生的屠夫,已决定要对燕州城进行屠城。
到那时,欧阳家族将只有你一个人生存在这世上,
等你祭了旗,欧阳家族的领地将更名易主,欧阳姓氏将在帝国消失!几十年以后,关于欧阳家族的记忆将被帝国人们所遗忘,你们都将随着西北的寒风,永远消逝在风中……”太妹说着自己解气的话。
句句如刀割,却让春风清醒了过来,她竟然慌张得忘了手中还有一张牌!
“不!我们欧阳家族还没有输,我们西北王还在!只要屠夫龙生没有将西北人都杀光,只要西北王没死,他振臂一挥,西北人还会揭竿而起,与北狄人奋斗到底的!”春风敢于顶撞了。
“哦!”太妹对这话感兴趣。重新转过身,踢开小女人的手,道“你是说,是欧阳晨风?你怎么能肯定他能守住燕州城!?”
“他就没在燕州里,现在就在京城,等待您的接见!”春风见太妹转了身,一颗马上要跳出的心,回到了嗓子眼。
太妹盯着春风,面露疑惑。
“是这样,去年家父亲去逝前,为晨风迎娶了南宫家的公主南宫思沁,极寒天气来临,这女孩受不了西北冬天的寒冷,天天吵闹着要回江南省亲。我弟弟拗不过女人的哭闹,随女人在极暴天气来临之前,去了江南……”春风以极快的语速解释道。
“有这种事情?西北王在江南,朕在江南时怎么没有见到他?”
“他擅自离开封,害怕见到您,您入临江城时,他们躲避到了常州,后又到了杨州府,我已把他接进了京城,听侯你的调遣,如果西北人听说,他们的王率兵前来解救他们,一定会奋力与北狄战斗,那些可都是宣誓效忠于西北王的人……您攻打西北,需要他!”春风已顾不得措词,一股脑说了出来。“您可以将他留下,而我将再一次入北狄,要知道北狄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我这副皮囊就算是在北狄被喂了野狼,也比祭旗、做鼓皮有用的得多!最少我能带回石头城里的最新消息。”
“我向您发誓,之前关于宇文家族的事都是真的,我有信心能进入石头城,求您同意让我试一试,如果失败,我们家族接受您一切的惩罚!欧阳家族最后的希望在您手中,您还有什么不放心!我将为帝国、为欧阳家族的生存进入北狄,纵使被虎狼吞噬,在所不惜!”
呜呜呜……春风伤心地哭,她被自己所感动。
她怎么就乱了方寸,这是她跟太妹谈判的最后一张牌,差一点忘记亮底牌。天助我呀,太妹在最后关键时提到了家族,提醒了我!
最后的底牌亮了出来了,是死!是活!她认了。
死一样的沉默,她终于听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朕会派御林铁卫押送你再入北狄,而你的弟弟将会代替你进入这里,时间为一个月,如果出现意外,你们欧阳家最后的继承人将在帝国接受凌迟处死!欧阳家将在帝国永久除名!
你一切好自为之!一路上,要随时随地将北方的情况,飞奴传书回来,让朕知道……”
太妹的话还未说完,春风已瘫软在地……
两名御林铁卫架起她时,她已汗湿了衣裤,她小声地道“我想回府准备一下!”
“准!”太妹已转身往外走。
“女皇!在这里,两名狱卒待臣不薄,我想对他们表示……”春风又一次小声道。
“宣朕令,这里的狱卒诛三族!”太妹头也不回走了。
谁也没看到,春风的笑容!
这是春风在这座石头城里,练就的另一门功夫——一种隐藏在内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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