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妹从记事起,就知道东宫左偏殿里有一个男人,长年卧床不起。这个人可以得到很好的护理,却见不到妻子的一面。
他的妻子就是东方日落,太妹的亲生母亲。
东方日落已经几年没有走进那个屋子,也从来不让太妹进那个屋子。
有几次在庭院中,她看见太监将这个男人推出来晒太阳。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张面皮褶皱不堪,像糊在脸上的一张揉皱了又摊平的纸。
脸也太白了,反衬出牙齿的黑黄。男人手脚已不会动,眼神涣散,只有那似哭非哭的嘴角,显示着,他还活着。
第一次见了这个男人,太妹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那个男人一步步走到她的床前,邪恶地笑,一步……一步……
渐渐地向她床前靠近,男人笑了,却只有嘴角在动,这一笑,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诡异……
她想跑,可是怎么也迈不动腿,酸痛的两腿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越想往后躲,越是酸,腿也酸、手也酸……
男人走到了她床前,没有动,就那样看着她,她好怕,腿使不劲,那就滚吧……
她一翻身,却不是掉到了床下,啊!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邃……
啊!这不争气的胳膊腿,终于能使上劲了,她醒了。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驼绒被已被踢到了床下,她四肢好凉。
从那时起,她每日去东宫为母亲请安时,就有意躲避着那个叫作父王的男人。
这一躲就过去了十年。太妹懂事了,别人告诉她,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可是太妹越长大心里越明白,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的父亲!一个在婚后第五天就成了这个样子的男人,怎么会让日落怀上孩子。
这是一个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却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东方日落需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永远是上官家的继承人,上官家族就得听从她的安排。
上官家也希望他存在,她们可以借助帝国的权力,扩大上官家在北方的疆域与影响。她们也真的做到了,在北方先后吞并了公羊、轩辕两大家族的封地,要不是有那一道该死的西岭,上官家可能早就拿下了西北郡。
只有太妹希望他早一天消失!她讨厌“父亲”的这个词,和它带来的一切!可是她没有这个权力。
终于在太妹登基的第二天,这个男人死了。很安详地走了,过完了他傀儡一生的亲王生涯。
太妹在那一刻终于舒了口气,郁闷于胸十几年的气!
小时候,她不想知道男人的事,她想远离“父亲”这个词,可是却绕不开,她的叔叔、婶婶、堂姐堂兄堂弟堂妹,那些上官家的七大姑八大婶,隔三差五就会进宫拜访她们母女。
太妹在那时,要表现出她是上官家女儿,她身上流着一半上官家的血统,十分热情。
这是让太妹心中十分厌恶的场面,明明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谁也不能说破,都在演着戏,一场场十足的亲情戏!
太妹终于可以自己说了算,她果断结束了父亲这一话题,可是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简单。
并于这一话题,在帝国冒出来几十个版本。这是一个多么吸引眼球的题材,文人在幻想、艺人在演绎、市井在传说、官宦在议论……
终于这些书籍摆放在了太妹的凤几之上。太妹盯着,一本本封面香艳的《宫闱秘闻》、《帝都春梦》、《日落之香》……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些关于日落的爱情故事,她并不在意,可是有一点让苦恼不已,这么□□的一个女主角,带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她的父亲是谁!
以正压邪!
当然是上官家的长公子!男人死去的第一年,她为父亲举办了王国最隆重的祭奠,全国哀悼七日。把自己关闭在孝山的一个小屋子里,七日不进一粒米,不喝一口水,不梳头不洗脸……
她的孝心终于感动了天下人,慢慢的那些关于日落私生活的谣言终止了。
另一半的功劳应当归于上官家,四十万秘密绣衣军用了两年时间,逮捕了近百万与那些艳史有关的人,最终使三百万人成为了阉人、官妓,才结束了帝国最大的一场黄灾。
可是这个太妹最想忘记的东西,它却像一只不听话的小兔子一样,不时从脑瓜深处跳出来,扰得她睡不好,吃不香,成了小女人的一桩心病。
终于,在一次她又做了十几前的梦,那个白脸的男人又一次走近了她,这一次,她在梦中变成了女侠,一跃而起,抻手抓起枕边一物,狠狠地刺进了男人的胸口,男人看向自己的胸口,鲜红的血“啪嗒、啪嗒”滴落,笑了,嘴角流出了血,男人用舌头舔了回去,对太妹道“一柄剪刀!嘻嘻!一柄剪刀!”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一声,醒了。
自己为什么这么恨这个男人?他并没有伤害过她!而且在一周前,她刚刚主持仪式祭拜了他,闭谷了七日。为什么在梦中,我非要杀了他!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什么也没有,没有剪刀,却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
这叫什么梦!气死我了,难道在最凶险的时刻,我手中拿的竟然是村妇手中用的的剪刀!
她委婉地将梦中的场景讲给了太使钱半仙,半仙听完后,沉思了良久,对太妹道“最终出现了一把剪刀,古人云,有一种情叫剪不断,理还乱,您这是有什么事放不开,梦中还在想着……”
太妹挥挥手“下去吧!”
她莫名地开始讨厌这个男人了。从前看他三缕长须飘飘,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劲儿;这会儿,看他捋胡子的动作是那样做作;
那会儿,看他掐指测字,摇头晃脑,很有些神秘感,这会儿看来,他玄头玄脑,像个江湖骗子……
半仙走出宫殿,心中暗自思忖,这小女子是抽了什么风,我又没有说错,我是观察了她的表情,小女人虽然掩藏得很深,但明明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我t犯了什么错,凭什么不给赏钱!你自己失恋了,凭什么把怨气撒在我身上……
他不清楚,他恰恰是犯了想知道太妹想法的错。太妹讨厌他了,因为他说对了一半,这一半,太妹也不想别人知道。一个月后,这个人上了矿上,原因是那一天他在出宫时,对宫门外的狻猊吐了口水。
讨厌的半仙走了之后,太妹的心病依然存在。
看来得直接面对了,总是回避不是法子,她是一勇于面对现实的人。
得去看一看自己最亲爱的母亲了!
她又一次走进了欢乐谷。
这是一座山谷,位于帝都东南,太妹在一次跟随日落女皇狩猎活动中发现了这里。
她本就无意参加这样的活动,她觉得很无聊,可这是祖宗遗留下来的传统,她要继承了皇位,就得传承这些活动。
“拥有一个比野兽强壮的身体有什么用!做人关键是要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当那个射杀了一头公鹿的,身体强壮得像一头熊的那日苏向日落请功时,太妹心里想。
日落女皇赏赐了他一柄剑。那日苏兴奋地挥舞着它,百十名汉子也振臂高呼,显示着一种最高的荣誉,这就是传统!
傍晚时分,终于结束这一天无聊的游戏,累得太妹恨不得钻入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她不能,她要在日落身边陪着兴奋了一天的“勇士们”一起共进晚餐。
勇士们脑子不太好使,可是精神头却十足,在山谷里跑了一天,不但不累,还能吃能喝。
每一个汉子都过来敬酒,到了太妹这里,她微笑着,酒杯轻沾嘴唇就放下了,可是那些男人却像是疯了一样,把手中的酒盏干尽,如果那是酒缸,太妹相信,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干掉。
这时候,上来了这个谷中的主人,他在伺酒官的带领下,要敬日落女皇与太妹一杯酒。
太妹看见伺酒官身侧那个有些发抖的男人,她有些好笑,我们有这么可怕吗。
这是一猎户打扮的中年男人,身体健硕,头大腰粗,长相憨厚,嘴边一撮小胡子倒也理得干净,太妹并不反感这个人。
日落道“我就是相中你这谷中野生鹿呀、麋呀长得壮,才选中了这里作为皇家猎场……”
太妹亦笑道“你是主人,我们才是客人,你不用那么客气,是我们叨扰你才对……”
男人显然是酒壮了怂人胆,才主动提出来敬酒。见女皇与太妹如此平易近人,有些激动。
酒劲上涌,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吹,这谷是三百年前我们家祖宗打下来的家产,珍奇宝贝无数,谷内动物、植物成双成对……”
日落笑而不语,示意伺酒官将他带下,以免出丑。太妹却听得有趣,问道“什么叫成双成对?”
男人挣脱了伺酒官的拉扯,回头对太妹道“这就是这个谷的神奇之处,这谷中每两株树都是雌雄同体,每一棵小草也是一对对成长,每一对兔子、野鹿……也都是一对一对。就是狼,在这们这里也是一公一母,两口子过日子……公狼绝不会再去找第二只母狼……你们今天猎杀了那么多,明儿还会有另外这么多的鹿儿、兔儿……自杀……”
日落见他喝得太多了,挥了挥手,两个伺酒官手上就加了力道,将他拖下。
太妹却对这个话题感了兴趣,问道“你这个谷叫什么名字?”
男人见小公主对他问话,有了底气,使了熊劲,将两个伺酒官推开,笑呵呵道“我这谷叫有来无回!”
此话一出,两个伺酒官的脸都绿了。恨不得上前将打倒,拖下去喂狗。
日落也面露不快。
太妹却不以为意,对他道“这个名字怎么讲?”
所有人都盯向男人,看见日落没有了笑模样,男人醒了酒,老老实实地答道“只因这谷里四面绝壁,神猴也爬不上去,偏偏只有一处豁口,可能是家祖认为,如果有外人来犯,警告他们,进来了就不好出去的意思吧……”
呵呵呵,难得太妹一笑。“你老祖宗好俗,这么浪漫的谷底,竟然起了这么个名字,这里的动植物都是一对一对,我看就改名叫爱情谷吧!”
谷主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立马跪下叩头,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名字起得好!这个浪漫!”
气氛一下子没那么紧张了,日落想了想也挺有趣。
你们打死了我一只公鹿,第二天就会有一只母鹿自杀,你们猎杀了我一只母狼,明儿就会有一只公狼为他殉情。
“这些商人编的小谎话,无非是想多要些赏钱!”可是她无意说破,笑而不语。
“爱情谷也俗气了些,今儿这么高兴,不如就叫欢乐谷吧!”上官雪儿喝了酒,小脸红扑扑,快人快语地说。
太妹想了一下,也觉得比自己的意境更深了一层,点头道“欢乐谷也挺好听,这叫这个吧。”
太妹登基前,她来到了欢乐谷,见到了精明的谷主,几年未见,谷主一眼就认出了太妹,她还是那么美丽从容。
“我要买下这个谷!”太妹道。
“您开什么玩笑!我认得您,想当年,还是您一句话救了我的命,这谷的名字也是您提议……”谷主皮笑肉不笑。
“多少钱!”
谷主这时听出,太妹是认真的!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是小人祖辈遗留下来的家产,怎么到了小的这一辈就变卖了呢?打死小人,我也不能做出……”
这是登基的前夜,太妹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哪有时间在这上面浪费功夫!
“把这里的人都处理干净,把房子装修一新,迎接它的新主人!”太妹头也没回对锦衣卫吩咐道。
一声惨叫在她的身后响起,她不想看见血,招一招手,立马跑过来那个近两米高的锦衣卫队长,太妹对他道“哦,把这个入谷的牌子改一下,还是叫有进无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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