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

    杜曼只依旧担忧了几天——先生严肃的叮嘱,让她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在学校都很少与同学讲话,成日待在教室里,上课吃饭写作业,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下午放学,更是一刻不多停留地离开。

    时时自危的日子直到一天月考结束。

    杜曼只在车上,没有见到周纪淮。

    才要问,司机已经把车启动。朝前直开,并不是往常回家的路。

    “先生呢?”

    “家里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占用场地。”司机解释,“先生说,这几天您不用回来,暂时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不过,不用担心,郭姨也在,会继续照料您的生活起居。”

    杜曼只愣一下。

    “处理什么事情?”

    司机答不知道。

    杜曼只在后座忧心忡忡。片刻,还是给周纪淮打了一通电话。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怎么了?”

    背景音略微嘈杂,周纪淮温和的声音贴在耳廓响起。有一些疲惫,喑哑。但依旧很耐心地向她询问。

    先生没有事。

    杜曼只心里才松了口气,紧跟着,涌起不好意思的情绪。

    “没、没怎么,”杜曼只忸怩地在后座换了一个坐姿朝向,面对窗户。外面,冬日枯树抽新芽,生机盎然。她把脸贴近玻璃,小声说话间,呼气蒙上白雾,“先生,我是不是打扰您工作了?”

    “没有,”周纪淮讲这话的时候,应该微微一笑了。以是,声音也掺进温度,“考试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杜曼只伸手在那片白雾上乱涂乱画,“先生,家里要处理什么事情?”

    “一些生意上的伙伴要来。”

    周纪淮言简意赅地回答。杜曼只知道,他不愿意多说——先生对于他的工作,从来讳莫如深。

    “那您会来公寓看我吗?”

    “看情况吧。”

    周纪淮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杜曼只也失望地沉默下去。

    电话那端,多了一些风声。周纪淮没有挂断,应该还有话要讲,于是,杜曼只也乖乖地捧着话筒,等待。耳朵里,听见一些窸窣的,电话口摩挲衣物布料的声音——周纪淮把手机放进了裤子口袋里。大概在跟人交谈,偶尔传来零星又模糊的词句。过了很久,久到杜曼只已经走进公寓楼的单元门口,他才回来。再讲话时,声音有烟草的哑涩。

    “最近比较忙,可能抽不出时间。有什么事,可以跟郭姨说。”

    “……好。”

    短短几十个字,杜曼只却一瞬间觉得他很遥远、冷淡。

    尽管这些感知都源于她的自我猜想。

    杜曼只难过地吸吸鼻子——故意把动静闹大一些。试图,获得周纪淮的关心,来打破无由的胡思乱想。

    周纪淮挂断了电话。

    杜曼只呆呆地盯着通话结束的界面,委屈涨潮,淹没失望的小孩。

    -

    已经两周没有再见过周纪淮。

    杜曼只上课蔫蔫儿的,提不起兴趣。回到家,饭也吃得少,睡觉——没有先生的怀抱与有意思的故事,杜曼只开着灯,也睡得并不安稳。时时半夜醒来,窝在被子里,低落又担忧地发呆。

    先生是不是养腻她了?

    先生是不是不要她了?

    单单是为了履行上次提起的约定,想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她安排在这里——

    吃喝不愁地供养,其实已经很尽心了。

    但杜曼只不想要这样。

    她想和先生待在一起,无关富足的生活与优渥的待遇。

    可是如果有人问杜曼只为什么,她应该也答不上来。那一些生活里的琐碎,太小。譬如,周纪淮会给她把外套系错的扣子重系一遍;饭后会往她嘴里塞一颗牛奶糖;在网上学小姑娘的新发型,在她脑袋上乐此不疲地试验;走路喜欢把她抱在手臂上;冬天知道她怕冷,会把她裹进大衣里……

    好多,好多。

    单独拎出来,或许不够成为一个强而有力的理由。但林林总总,杜曼只依赖他,依赖得无可救药。

    毕竟,即便是一只被路人捡回家的小猫,悉心的照料也会生出感情,何况是人。

    何况是杜曼只。

    在颠沛流离的苦难里几年,经受过全世界的恶意。

    家破、乞讨、毒打、欺辱。

    周纪淮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

    是溺水人眼前的一根稻草,永夜里的一缕破云熹光。

    无条件地给予她所有的爱。

    而没吃过糖的人,尝到第一口甜,永远都会有上瘾的那一瞬间。

    可杜曼只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戒断,就被这样毫不留情地,一声不吭地,残忍剥夺。

    怎么可以这样?

    怀以这种消极的情绪,杜曼只无望地等待,等待。

    终于在第三十一天的傍晚,心里自欺欺人,反复摔碎又拼凑的希望不再复原,所有的耐心也捱到尽头。

    杜曼只悄悄离开了公寓。

    把周纪淮的嘱咐与约法三章通通抛诸脑后——先生都不来见她,还要遵守什么?

    她赌气地想。

    背上书包,踏出家门。这时候,孓然一身在黑暗里,也忘记一切的恐惧与害怕。

    杜曼只前所未有的大胆。

    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报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地址。

    汽车飞驰在夜里。

    清冷的灯光惶惶擦掠,照亮揭榜要去龙窟的勇士,不安的双眼。她深知自己不是主角,既不能用言语打动恶龙,也不能用武艺抢夺他的心。她是世间最普通平凡的人,却被执拗的决心赋予牢不可破的铠甲。

    她要亲自去求证,无论结果如何。

    -

    距离并不远。十几分钟,那一幢熟悉的洋楼小院便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屋里没有灯。

    杜曼只担忧先生已经睡下,放轻脚步,也没有开灯——忤逆先生的话,心里到底还是忐忑起来,不知道是否会惹他生气。

    踌躇片刻,打亮手电,摸索往楼上的卧室走去。

    “——砰!”

    走廊尽头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杜曼只被吓了一跳,僵立在原地。片刻,才缓过神,压着如擂鼓的心跳,辨认声源的位置。

    书房。

    杜曼只顷刻雀跃起来——先生是不是在书房工作?

    思念的情绪推动小姑娘风一样跑起来,可临到门前,纷杂的担忧又像野草,缠住她的手脚。

    杜曼只空咽一下喉咙。

    悄悄,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没有光,先生不在里面。

    还来不及失望,一道短促的气流声骤然划破头顶——近乎,是贴着头皮的距离。

    “什……”

    身后的门框被击碎,细小的木屑溅打在杜曼只的发顶。

    唤回,她空白的神智。

    什么人?

    什么情况?

    杜曼只茫然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的后背。

    她想要尖叫。

    但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上了她的额头。火药喷吐过的滚烫,把上面细密的汗与心里涌起的恐惧一并蒸发。

    杜曼只已经看清了开枪的人。

    “蒋叔叔?”

    稚声稚气的一句,不合时宜地,响在硝烟浓重的回廊里。

    而面对面,刚才还戾气横生的青年人,此刻手忙脚乱地把枪收回来。开口,甚至有一些语无伦次。

    “小……小只?”

    “我来找先生,”杜曼只的手指攥了一下袖口,朝蒋方行身后踮脚,“他在哪里?”

    “他……”

    蒋方行神色变得为难。

    “我去给他打一个电话,你等我一下吧。就站在这里,不要进去。”

    “好。”

    杜曼只揉了揉发顶,把木屑抖落。

    听口气,先生大概就在这附近——是她打扰工作了吗?

    杜曼只不安地看一看在拐角打电话的蒋方行,又望了望脑袋后面的枪眼。

    她好像……真的坏大事了。

    杜曼只有些害怕。

    心脏直跳、撞击,把忧虑挤进四肢百骸,轻轻发抖——刚才,那样的危机她也没有这样害怕。

    先生会生气吗?

    杜曼只握了握手心。柔软的掌纹里,密密的汗。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深呼吸两下。还没来得及更多的胡思乱想与揣测,书房紧闭的门里,有人叫她。

    “小姑娘……”

    “嗯?”

    杜曼只悄悄地把脸贴到门上,聆听。

    她对于周纪淮的工作,拥有极大的好奇心与探知欲——毕竟,这样神秘、危险的职业,是杜曼只唯一能了解他的渠道。

    她想离先生的世界近一点。

    “我有点渴,能给我一杯水吗?”

    是一位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或许是因为水分的缺失,讲话声粗哑。

    杜曼只想了想。

    “我去叫蒋叔叔给你倒。”

    “那算了,”门里低低嗤一声,“你是——周纪淮收养的那位小女儿?”

    杜曼只其实不太喜欢“女儿”这个称呼。好像,已经定义了她与先生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她不想这样,但这又是目前,唯一能与先生有关系的定义。

    杜曼只低低应了一声,再问他。

    “你是谁?”

    “我?”男人轻轻笑,“我是一位将死之人。”

    杜曼只愣一下,“你是生病了吗?”

    “当然不是。我呢,要被你的父亲——或者你的蒋叔叔,一枪爆头噢。”

    男人笑嘻嘻的。

    似乎,讲话的内容与自己无关。更在乎的,是把这一件残酷的事,披露予杜曼只。

    杜曼只愣了一下。

    “你也偷东西了吗?”

    男人对于她的反应也愣了一下——平常的小姑娘,听见自己的亲人做这样的勾当,肯定要大呼小叫说不信云云。

    大都或是害怕,或是戒备。

    总不像杜曼只这样,懵懵然地,反问他一句奇怪的话。

    “没有。”

    “那你做坏事了吗?”

    “没有——没有!”男人对于这稚糯的声音有些莫名的烦躁,“这是重点吗?现在,你的父亲、叔叔要杀人了,一个无辜的人,你懂不懂?”

    “那你是要我帮你逃走吗?”

    “……不是,”男人的语气无力下去,“算了,小女孩就是笨。”

    杜曼只不高兴了,“我才不笨——哎?”

    还在说话,衣领已经被人扯起来。

    那是一种十分粗鲁的举动。直接、用力,以至于系好的兔毛领,直直勒住她脆弱的喉咙。

    “唔、唔……”

    杜曼只下意识挣扎起来。

    人是俯向地面的。于是,视野里,勉强只能用余光捕捉到一截黑色的西装裤。在鞋跟敲击地面的急声里,大踏步向前。

    ——是先生!

    杜曼只停下挣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扔到沙发上。

    “谁允许你过来的?”

    周纪淮的声音很凉。

    前所未有的冷淡,在早春如水的夜里,把杜曼只兴高采烈的情绪,一寸,一寸冻结。

    “先生……”

    杜曼只慌张地在沙发上直起身,想要解释。

    周纪淮没有要听的打算。

    “谁允许你过来的?”

    他又问了一遍。

    脸色很沉——杜曼只还是第一次看见,先生这样的表情。

    无措之中,视线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相接。

    那里,是更薄情的一种寡冷,由屋外清廖的风掩掺,如同一把黯金的利刃,直直剖搅过杜曼只的心。

    不要……

    不要这样看她。

    周纪淮站在十公分远的位置,居高临下。明明是杜曼只触手可及的位置,却在感觉上遥远得,像高岭的雪,水里的月。

    “先生……”杜曼只不由伸手,去握住他衬衫的一角。混羊毛,略微扎手,也冷。她极力平稳语调,“先生,我只是想您了。”

    下一刻,杜曼只从向来温和的眼里,看见了更沉郁的情绪。

    下巴被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住。

    “所以——”

    他慢条斯理的吐字里,蕴藏一种蛰伏的暴戾,要喷发,有被什么压抑回去。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没、没有,”杜曼只被这反常的态度吓住,眼泪雾似地积蓄——她只是想见见先生,为什么好像犯了天大的错事?她鼻尖一酸,委屈地哽声,“先生,我都记得。只是我太想您了……”

    “杜曼只。”

    这是周纪淮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今天晚上,你把东西都收回公寓吧。”周纪淮平静地下达最后通牒,“生活费会打到郭姨账上,足够供养你读完大学。也算——”

    他停顿一下。

    “完成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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