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说什么?”

    杜曼只茫然地在被窝里仰起头。

    才醒,大脑晕晕沉沉,眼皮也重,浑身都被疲倦浇灌,动弹不得——

    被周纪淮一句平静的话炸溃。

    “快起来吧,”他重复,“要赶不上飞机了。第一天去别人家里,不该迟到。”

    赶什么飞机……

    又要去什么人家里?

    杜曼只望向屋角,那里有一只白色的行李箱,竖立,阖上。似乎一切收拾妥帖,即将与主人一同踏上旅途。

    几乎一瞬,杜曼只心里就有趋近真相的预感。

    “先……先生,”她声音打颤,“您是……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

    周纪淮垂眸。以往温柔的神色,被眼睫拓下的那一片淡晦的阴翳替代。疲倦、阒然。杜曼只只能勉强捕捉到这一些外在的情绪,无从探究他的想法,于是,心里更加惶恐,隐约的预感猜想不断放大。

    “那我要去哪里,又要去什么人家里?”

    深陷恐惧的漩涡,杜曼只无从思考语气是否恭敬,措辞是否逾矩。她下意识攥住周纪淮的睡衣,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用体温与实际的接触来宽慰自己不安的心。好像一只焦躁的小兽,不安地蜷缩在领地喘气。来不及休息,不断莽撞又粗鲁地发问,要从主人口里争得一个回答。

    “你不适合住在这里。”

    短短八个字,拧断了挣扎的小兽的脖子。比昨晚,黎汀掐她的时候,还要疼。

    “为……为什么?”杜曼只无措,“是我昨晚表现得不够好吗?先生,我会努力的……我会好好学习的——是不是要我学一些防身术?我明天……不,今天就开始,好不好?您别赶我走……”

    小姑娘的声音里逐渐掺进哭腔。

    “……先生,你说说话呀。你要小只做什么,小只都会学的——包、包括开枪,包括杀……人,我都……”

    最后那一个禁忌似的动词讲出,周纪淮遽然望来一眼。

    警示、冷戾。

    杜曼只不敢再说。

    却又因为这个眼神,多了一些无由来的定心——至少,先生还在乎她。

    那为什么还要把她送走?

    杜曼只伤心极了。

    几分钟前还抱她——甚至还有一个早安吻的先生,现在淡漠地坐在床边,言辞简明地,吐出一道又一道冰冷的话。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气氛的僵持不下,终止于杜曼只率先爆发的哭闹声。

    “先生大骗子!”

    周纪淮被嚷得一怔。

    低下头,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她很少这样大哭,似乎都要背过气去。瘦小的肩膀剧烈地发抖,以至于,他的胸膛也被传递到这样一种难过的情绪。

    “您明明说过,不会不要我。”杜曼只不住地抽噎,讲话也断断续续。但她极力放缓声音,试图把证据罗列清楚,“说过要做我的家人,会抚养我、教育我——还要抱我一辈子……怎么现在就反悔了呢?”

    她越讲越低落。

    “先生,您不能这样。”

    屋里只剩下杜曼只小小地啜泣声,执拗地窝在周纪淮的怀里。

    一小片水渍在棉制的睡衣领口洇开。

    温热、潮湿。

    近乎那一杯睡前的牛奶,被打翻,浇在周纪淮身上,渗进他隐秘的一点愧疚里。

    再催生,发芽,破土。

    像杰克偷来的豆子,一瞬间生成无止境向上的巨树,虬枝茂叶,贯穿他的理智、冷静、沉着——一切赖以无情的自信,面对相处才短短几月的小姑娘,一声声猫叫似的委屈控诉,竟然,荒谬地开始退败。

    周纪淮的眉心深深蹙起一道褶痕,与那双可怜的兔子红眼对视。

    “先生……”

    杜曼只无助地哀求。小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角,摇晃。

    直到,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片刻,她鼓起勇气,直起瘦小的身板,离那一张缄默肃穆的脸更近一些。

    柔软的嘴唇因为大哭,干涩。怯生生地,落在周纪淮棱角分明的脸庞。

    “先生,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

    她的声音愈来愈弱。

    从前先生被她亲吻,都会开怀朗笑的嘴唇,此刻依旧紧抿成一线。温柔和煦的眼神,也依然阴郁。杜曼只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下来。怎么会这样啊?她只是……胆怯了半分钟——不,或许就十几秒,先生怎么就要把她送走了呢?

    杜曼只抽抽搭搭地,继续去亲吻他。眼皮,鼻梁,下巴,嘴唇——

    周纪淮偏头避开了。

    还来不及更强烈一种伤感爆发,杜曼只先听见了他极轻一声叹息。

    有妥协与无奈。

    “好了,”他说,“不送你走。”

    “真的吗!”

    杜曼只顿时睁大了眼睛,几乎要贴到周纪淮的脸上,去确认真伪。

    “你说得对,”他的手掌抚上杜曼只的脑袋,温和地捋平乱糟糟支棱的发,“我该信守诺言。”

    杜曼只扑进周纪淮的怀里。

    更多的眼泪,欢欣鼓舞地涌出来。

    “先生,先生,先生——您以后不要再这样对我了,好不好?”

    “不要丢掉小只……小只会死的。”

    杜曼只忽然停顿一下。

    又直起身,哀戚又认真地重复一遍。

    “离开您我会死的,先生。”

    “不,小只。”周纪淮的神色略微严肃地打断她,“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或者威胁我。”

    杜曼只顿时慌张,“我没有想威胁您。我是真的……”

    “我们才相处几个月?”不知道她又那句话讲错了,周纪淮语气冷然,“那你的父母呢——他们生养你十年,杜曼只,他们去世了,你不也好好活到了现在吗?”

    杜曼只呆呆地趴在他怀里。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纪淮的两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这是不一样的。

    先生……

    和父母是不一样的。

    “对不起,先生。”杜曼只小声,“我以后不会了。”

    小姑娘怯怯地道歉,脸上的泪痕干涩地扒在软白的面颊上。

    一双兔眼红肿。

    周纪淮缓了缓神色,把她抱起来,往门外走。

    “去吃早饭吧,”他轻声,“今天起得太迟,就不要去学校了。”

    ——学校。

    昨晚的事情如潮水重现。

    杜曼只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先生,昨天……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周纪淮表情平淡,仿佛描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黎汀偷了我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杜曼只听的云里雾里。

    老师怎么会是小偷?

    而且……

    他们之前那样要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但看周纪淮不欲多说,杜曼只也识相不再多问——毕竟,她昨天那样执著地问询,只是想向先生证明,她并不胆小。

    周纪淮抱她到桌边。

    上面一屉小笼包,还热。

    周纪淮倒了一碟醋,拿起调羹,替她夹了一只,吹凉。

    杜曼只刚把嘴凑近,又看见周纪淮把调羹往后移了移。

    “唔?”

    她困惑仰头。

    “小只,”周纪淮沉吟片刻,“今后你要上学,在家的时间会少很多,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看护你。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约法三章。”

    “一,天黑以前必须回家——不允许在同学或其他家里留宿。”

    杜曼只乖乖点头。

    “二,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都不允许离开燕京市中心。包括春游,秋游的学校活动。”

    周纪淮拿手机,调出地图。在上面指了几处标志性建筑为界。

    杜曼只在心里记下。

    “三,如果有人向你提起关于我的事,或者以我的名义要求的任何事,都不要听,不要信。”

    杜曼只眨下眼,“……比如什么事?”

    “受伤、遇险、绑架、借钱。”

    “好。”

    小姑娘点点头,乖得要命。

    周纪淮见状,要她复述了几遍。直到一字不漏地答对,才轻叹一声,把半凉的小笼包塞进她的嘴巴里。

    他平生第一次犹豫,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

    杜曼只第二天回到学校。

    班主任变成另一位女老师。

    听同学讲,黎老师回老家结婚了。很急,交了辞职报告,面也没露就消失了。他们还笑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么急。在一通羡慕的笑闹声里,杜曼只讲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前天,她的血肉才炸满自己的半边脸。

    但是很奇怪。

    杜曼只对于这件事并不恐惧。

    ……唔,奇怪吗?

    无所谓了。反正,她只在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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