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晨练路过的胡女士把被风吹得开始发烧的小苏合香捡回了家。

    胡女士开了家小小的修车行,平时就给附近的街坊邻居修修电瓶车摩托车什么的,生活算不上太富裕,但也是吃喝不愁,小富即安。

    这天晨练的时候,胡女士注意到了河边长椅上满脸通红的小姑娘,刚开始还以为是附近哪家的孩子走丢了,把人送去医院打完吊针才知道,是个家人不要出来讨生活的小可怜。

    看着漂亮又听话的小姑娘,胡女士心一软,就把人带回家了。小姑娘带了户口本,再过几个月就成年了,不管是谋生还是立命,都不会太过艰难。

    小苏合香刚到胡女士家,就非常自觉地承包了绝大部分家务,看了几天胡女士工作的场景后,也能动手修些小件,还学会了电焊。就连在胡女士家做了好几年的师傅都夸苏合香学的快,做的好。

    胡女士家还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高考成绩不理想,读了三本,学费和生活费开销颇大。作为一个寡居的女人,养这么一个儿子并不轻松,但即便如此,胡女士还是咬牙把小苏合香送去读了高职。

    本来胡女士是想送小苏合香去读高中的,但是小苏合香的户籍和学籍都不在金陵,去读高职还能找找人,找找关系,高中却是绝对进不去的,即便小苏合香曾经的成绩再好都不可以。

    小苏合香原本是不想去上的,毕竟学费生活费的开支实在太大了,怎么好让胡女士一个陌生人如此破费。胡女士早就料到了小姑娘会拒绝,直接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就把人塞进了学校。

    就这样,小苏合香在金陵过上了有书读,有饱饭吃,还有技术学的生活。

    尽管和周遭幸福的笑脸比起来还是多了些许艰难,但是这已经是当初被锁在房间里的小苏合香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好日子了。

    作为一个插班生,小苏合香的学习生活还是很顺利的。哪怕同学和室友并没有接纳她,但是也没有做出霸凌排挤之类的事情,日子就在学习中一天天过去。

    不知道是命运眷顾,还是否极泰来,这一年金陵的征兵政策极为宽松,小苏合香和班主任商量了一下,申请特批跳了级。考完试正好赶上了征兵的尾巴,年轻的苏合香直接被分到了西北军区。

    讲到这里,苏合香顿了顿,叹了口气,“后来几年就是在部队和研究所呆着,没什么好讲的,然后就伤残病退了,再往后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昏暗的室内,微哑的女声缓缓的用近乎平静的语调讲着那些过往。

    焦曲咬紧牙关,拳头攥到青筋直冒,很想冲过去抱一抱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想带她逃离那些寒冷的雪夜,想给她递上热乎乎的早餐,想接她离开秦淮河岸,给她一个温暖如春的居所。

    焦曲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反复几次才勉强压下鼻尖的酸胀,“喝点水吧,我加了蜂蜜。“

    捧着水杯咕咚咕咚的喝了小半杯,苏合香看着杯子上的水波纹被光打出的粼粼波光,简单讲了一下昨天的经历。

    “……出了张姨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太贪心了,舍不得研究所的工作。如果我早点辞职,回来陪干妈,会不会就有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你早点辞职,那应该也是在为医药费头疼,癌症后期的治疗,都是要靠钱续命的。”焦曲往苏合香面前的杯子里添了些蜂蜜水,温声道,“如果不是你的工作和你一直打过去的工资,胡阿姨也许早就熬不住了,最可恨的是她的儿子,最该自责的也应该是他!”

    焦曲说的这些道理苏合香也知道,但是理智上理解是一回事,感情上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爬山的时候一旁的陌生人突然从山顶一跃而下,明明与自己无关,但事情发生后仍然会自责,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会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拉住对方。这种创伤后压力反应来的迅猛而猝不及防,用强烈的情绪与道德把人层层裹挟,难以挣脱。

    摸了摸自己的耳背,苏合香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声音低低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空中。

    “小时候,村里的神婆说我耳后有痣亲缘浅。”

    “我一直都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我信了……”

    焦曲身子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怜惜,膝行过去把缩成一团的苏合香搂进怀里,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哄着,“那都是封建迷信,咱不信那个,小苏还有我呢,师傅也是亲人,以后我就是你最亲的人,嗯?”

    苏合香没有说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别人抱,不管是亲人、朋友还是长辈领导,从来没有人抱过她,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今天我穿的衬衫是纯棉的,吸水性超好,可以承接你所有的眼泪。”焦曲改拍为摸,像哄小宝宝一样轻轻摸着苏合香的后背,“我不看你,你想哭就哭,想让我陪你一起哭也可以。”

    苏合香有点想笑,哪有安慰人还哄人哭的?还用这种奇怪的理由?

    但是焦曲的手温暖又有力量,怀抱坚实又可靠,好像把什么交给他都是可以的。

    苏合香悄悄抬头,把脸贴在焦曲的胸口上,在彼此交织的心跳声中泪如雨下。

    苏合香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从明林村逃走的时候苏合香没有哭,因为她知道没有人帮忙擦的眼泪会被冻住,流出眼泪就逃不掉了。

    找工作被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时苏合香也没有哭,因为日渐空瘪的口袋和疲于生存的焦虑让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流眼泪。

    被保安赶出银行自助取款站点的时候苏合香也没有哭,因为她知道眼泪不能打动保安,也不能让自己在这个明亮温暖的地方度过冬夜。

    在部队拉练弄得遍体鳞伤苏合香也没有哭,因为休息的时间非常宝贵,流泪的时间一分钟,就会少一分钟的睡眠时间。

    从研究所病退离去的时候苏合香也没有哭,因为她知道就算哭干了所有的眼泪,已经二级残废的手也不能再次拿起焊枪了。

    那此刻的眼泪,到底是为何而流呢?

    苏合香不知道,也无暇去想。

    眼前的胸膛和臂膀像是围墙,温暖却无言的守护着突然破碎崩溃的情绪。外界的寒风与苦难好像都被拦在着这堵围墙外,在围墙内,做任何事情都是被允许的,可以大哭、可以崩溃、可以嚎啕、可以不体面……没有顾虑,不计后果。

    房间里的空调温度不算太低,轻柔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让眼泪的滚烫和皮肤的炽热在此刻突然清晰了不少。焦曲听着怀里低低的啜泣声,心疼得眼眶跟着一起发热,湿热的泪从胸口晕开,带着心脏都跟着一跳一跳的疼。

    “哭吧,好好哭一场。”焦曲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把苏合香搂得更紧了,“明天我陪你去把胡阿姨接回来吧?胡阿姨信佛还是信道?马上就是头七了,我们找个高人给她做一场法事……”

    焦曲没有哄人,而是搂紧怀中的小姑娘,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安排。从做法事一直讲到陵墓风水,把自己和生意伙伴、发小朋友讲过的那些风水奇闻删删减减拼拼凑凑的讲给怀中人听。

    昏暗的房间不见日光,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焦曲一边搜肠刮肚的组织语言,一边轻拍怀中人的后背。

    怀里的哭声渐歇,慢慢地变成了偶尔带着一两声抽噎的呼吸声。

    焦曲小心地把苏合香扶了起来,发现爱徒已经哭累了睡了过去。叹了口气,焦曲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像是呵护幼崽的猎隼,动作轻柔又小心。

    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太久的缘故,即使是在梦中,苏合香也是拧着眉抿着嘴,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像是爱徒爱干净得性子,焦曲去洗手间拧了条毛巾,温柔又细致地帮苏合香擦干净了脸和手,眉宇之间的专注和怜惜已经尽数体现在他的动作上了。

    帮忙收拾了一下,焦曲没有离开这个房间,而是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开始查找对比金陵的庙宇和墓园。

    虽然未曾谋面,但是焦曲对胡女士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胡女士,就不会有今天的苏合香。

    苏合香这一觉没睡太久,不到一个小时就醒过来了。

    “啊!”迷迷糊糊睁开眼,苏合香被窗边脸上反着诡异的光的焦曲吓了一跳。

    焦曲手机一丢,直接冲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苏合香惊魂未定的捂着自己的胸口直喘气。

    “没事怎么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焦曲有些着急,俯下身子就想去抱苏合香起来。

    苏合香躲了一下没躲开,只能把头一埋破罐子破摔,“我没事,就是睡醒看到你脸上反光,吓了一跳。”

    焦曲讪讪地松开手,“是……是吗……”

    “就是!”苏合香从床上爬下来,走到窗边模仿着焦曲的样子坐下,举起手机,“你就是这样的。”

    焦曲看着窗边只剩惨白一颗脑袋的苏合香,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家酒店的窗帘遮光效果太好了……你……你快把手机放下……”

    “吓到你了?”苏合香听着焦曲抖出山路十八弯的生意,表情疑惑。

    “没……没有……”焦曲犹自嘴硬,“就是空调温度太低了,我有点……有点冷……”

    苏合香看了一眼墙上显示26度的空调,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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