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煜话里头的警告意味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他素来不喜言色,一两分都能让人看出来端倪。

    杜成越顽劣,京中圈他玩得很开,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至于博学渊深,他的眼尖和鱼龙混杂的本事可通透着。

    回过来神,意识到不大对劲,又想到最初时候在宅子里见到的光景。

    裕安长公主是没有什么反应,可怜煜呢?

    长公主府的马车扬长而去,他还站在原地,摸着下巴意味深长端详。

    这么大反应啊

    马车一路行至公主府上门口,终于停下,明明没有多远的路程。

    早间出门的时候还想着逃避,而今越发靠近公主府,他微微有些紧张,甚至迫不及待。

    想要见到阿姐。

    可是这样的迫不及待,让他顿不住脚,他不该这样做。

    思绪还在堵着,心里仍然在纠结打架。

    马车堪堪停稳,不等人搬来踩凳,怜煜的身子已经快了一步,跳了下去,见到在府门口迎等他的女郎。

    一袭烟罗紫的襦裙,俏生生立在那。

    旁边的婢女给她摇着团扇送风,见到他来,柔笑问着话走过来。

    “阿煜,回来了。”

    嗓音温软似凉泉雨露,浸润他全身的筋骨,让他如获新生,得了很大的力量。

    怜煜三步并作一步走,他腿长跨迈的步子大,没等到楚凝迈出几步,已到了她的面前。

    伸手替她遮挡即将铺晒到身上的炎阳。

    没见到时要离得近,真的近了,又开始惧怕了,退远半步。

    “外头热,阿姐不要出来,在府内等就好了。”

    胸腔翻涌着,见到了女郎温和柔腻的眉眼,又酸涩下去。

    怜煜半边的身子都被露在晨阳底下,楚凝看着他半边俊脸,被烈阳渡了一层薄绒的光,

    只看一边模糊的轮廓,这样真的和他好像,只多带了几分腼腆和怯然。

    女郎的怔愣让怜煜惊惶,莫不是他的异常过于明显,让阿姐发现了什么?

    那双嫩白的柔夷伸了过来,碰到他的手腕,怜煜浑身颤了。

    看过去,撞入女人的水眸当中。

    “阿姐?”

    楚凝若是细听,便能听出古怪,可惜并没有。

    “光顾着说阿姐,你自个半边身子都在太阳底下晒着,不觉着热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怜煜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热。”

    府上又是圆当当摆满了一桌,怜煜看着满桌好食好菜,本来不饿,看到阿姐,他忽然也觉得饿了。

    只是他不敢再离楚凝太近,不动声色挪圆凳拉开与她的距离。

    阿姐身上的香味馥郁,团扇送风的同时,也将香味往这边带过来,很好闻。

    好在阿姐没有察觉。

    “阿煜,这个清蒸蛋花丝很不错,你尝尝。”

    怜煜吃了,点头。

    楚凝话音莆落,他想到在杜宅和杜成越分别时,他说你这样话少,姐姐指不定很闷。

    的确是,白日里邵瀛不在,阿姐一个人,跟了怜煜这些日子,相较于楚凝对他的体贴,更多时候,阿姐也并不是多话的。

    思及此,心上也免不了泛起涟漪。

    阿姐对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旁人阿姐不理会,阿姐总跟他说很多。

    “阿姐夹的都好吃。”

    难得听他说几句可心话,不是惯常来的,新奇之余,楚凝笑弯住了眼,“阿煜今日嘴真甜。”

    又给他多夹了几筷子姜丝鱼肉。

    鱼原先不是姜丝混做,是楚凝吩咐小厨房这样做来吃,姜能暖胃,总熬得浓浓喝下肚,也不好,放在膳食里,给怜煜做食补。

    是药三分毒,前不久,怜煜的药已经叫楚凝给停了。

    多吩咐膳房的人给他熬一些方便进补的人参和红枣黄芪之类。

    今日的午膳用得很融洽,昨日夜里莫名闹起来的不愉快,全都被抛之脑后,很融洽地没有再提。

    用过了膳食,婢女们上来清凉解腻的茶水,喝了两口,一如前几日,楚凝带着怜煜走过垂花门,绕长廊下走着消食。

    她特命人不要跟着,怜煜察觉到楚凝可能有话要问他,心中隐隐有预感,大概是有关昨日的事情。

    走在廊下并不热,怜煜还是跟含妙手里拿了团扇,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过了廊桥,到亭台那地方停下。

    这块地方高一些,园中的花树浓密,遮得严实,高也不热,风少,却比矮的地方还要更凉。

    坐下后,怜煜自觉给楚凝摇团扇。

    “难为阿煜还记着阿姐怕热,你总是很细心,阿姐很多时候都比不过阿煜思虑周全。”

    她拉过怜煜的手腕,取出他手里的团扇拿了放在一旁,撩起他的宽袖。

    “阿姐?”少年不明。

    女郎柔若无骨的手腕越搭上来,碰着他的臂腕,袖子底下的青筋都鼓动了。

    痒,又酥麻。

    少年忙不迭要避开,奈何不住楚凝捏住他的腕。

    “动什么?”

    察觉到少年止不住的退意,他的手缓缓往后缩,楚凝难得以强势的力量抓住他。

    又想到之前刚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惧生的模样。

    如今来了多久了,楚凝打趣他。

    “阿煜是在跟姐姐见外吗?”

    少年敛了眸眼,“不是”,楚凝故意歪头笑问,凑到他面前,“阿煜怕痒?”

    额头上的步摇晃荡出调皮的弧度。

    阿姐这样笑,好娇。

    不似往常一般的温婉柔和。

    少年的那双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她,他的眼瞳幽深纯粹,里头波光粼粼。

    怜煜另一只手已经已经蜷起来了,声音轻也带点低哑,“不是”

    阿姐要做什么,人都遣走了,在这处少有人来的地方牵住他的手。

    “”

    少年的呼吸微微急促几分。

    楚凝看他整个人都绷直,比女儿家还要浓密纤长的睫毛微颤着。

    不禁有些好笑,她难不成还是洪水猛兽吗?这样害怕。

    楚凝放开了他的手腕,绵软抽离而去,怜煜有片刻的慌神,他抬了眼。

    见楚凝从袖中拿出一小钵子淡青色的膏药,推至他面前。

    “阿煜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这疤掉了,总还会留下一些痕迹。”

    看着眼前的瓷罐,怜煜内心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阿姐在照顾他,可是这药,怜煜不想收下,就是一些伤而已,留不留疤能有什么要紧。

    他不是女儿家,不娇矜。

    “这药珍贵。”

    角斗场的奴隶被看中了,客人买下时,会细细查看,少有买主会喜欢有瑕疵的货奴。

    故而,会在角斗场买走养伤祛疤的药,怜煜常常听见不大方又事多的看客跟角斗场里的人讨价还价。

    这时候,角斗场的人便会细数祛疤药的贵重,调配一小罐,极其不易。

    “阿姐留着用吧,我是男儿,身上有疤不碍事。”

    反倒是阿姐,肌肤娇嫩。

    他眼常见阿姐的肌肤染上红。

    夏日有蚊虫飞舞,夜里纳凉都要焚一些祛赶小虫蚊的香料。

    楚凝正色道,“阿煜。”

    “阿姐特意前几日找宫中徐太医调配的祛疤膏,坚持涂抹,不出半月,就再也看不到从前的痕迹了。”

    “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吧。”

    少年沉默寡语,楚凝想过,他是不是总记挂着角斗场的事情。

    就怕他触景伤情,身上的那些伤疤也快好了,不要让它留下,免得触疤思痛。

    还有,她不想与他相关的,出现一丝的瑕疵。

    “阿姐”

    阿姐竟然替他考虑到这样的地步,他还总是频繁生出冒犯阿姐的心思。

    少年在心里唾弃不耻自己。

    “答应阿姐不要推拒,好好涂药好吗?慢慢忘掉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想了,那些困苦已经过去,阿煜该多笑笑。”

    女郎嫩白的手指触碰到少年的脸侧。

    这是他和他最相似的地方。

    手指往上牵引,少年也听话跟着扬起了嘴角,他笑起来时很是漂亮,楚凝的目光也跟着顿望住。

    甚至怜煜叫她,她都没回过神。

    这种感觉又来了,比上回还要强烈。

    阿姐是在看他吗?为什么他莫名觉得不是。为什么的眼神这样空,明明阿姐的目光是在他的脸上。

    少年的头脑忽而又些莫名的奇怪,耳边浮现起今日初见杜成越时的场景。

    他围着转,打量起他的时候,说的一句话,“凑近了看,更像了…”

    像什么?准确的来说,是像谁吗?

    怜煜刚好开口要问,楚凝在他要开口时撤了手,赞许说道,“我们阿煜真好看。”

    少年混乱如麻的思绪简短两句我们给收走。

    我们。

    应当是他胡乱猜测了,阿姐刚刚就是在看他,阿姐都说了,我们阿煜。

    楚凝打开膏药盖子,用一个小小的叶片子舀出一点。

    “擦药。”

    楚凝并没有直接提起换夫子的事情,私下连连观察了几日,见怜煜并没有再表现出那天晚上一样抵触似的反常情绪。

    放宽心思了,应当是适应下来了。

    杜明檀并没有教给怜煜太多的东西,几日的听学内容都是写字。

    誊抄诗词歌赋,他再一一验收,给怜煜批阅指点,在杜明檀的指点之下,怜煜苍劲飞扬的字规整了许多,从前看着张狂,而今瞧着多了几分收敛。

    杜成越看不出什么门道,两只手捏起宣纸提起来看,“是好看了。”

    “只不过啊,我还是觉得,你先前的更好看一些,比眼下你写得更多了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

    “阿煜你还记得之前的写法吗?就写这几个字,对比来我瞧瞧。”

    怜煜提笔写下,运笔如飞。

    杜成越将两张写了同样字的宣纸铺在一起,“阿煜,你来看。”

    纵观字的走势,怜煜想起运笔之时的控力和收放,他恍悟出几分。

    先生授教给他的第一门学问,应当是稳重自称,然则君子内敛,故而温润。

    敛藏。

    要藏起来,对阿姐,也是要这样吗?

    杜明檀添了茶回来,按照惯例,验收他们二人的字。

    都看了,今日没有过多的指点就放下。

    “今日授学的时辰到了,成越,你送怜煜出门时,顺道去墨书局里购置几叠宣纸和墨砚,家里的不够用了。”

    杜成越簇拥着怜煜出门,楚凝不放心,寻常都是让含妙过来接怜煜。

    接过几日,怜煜就不让来了,他和楚凝说,可以自己回去。

    出了门,杜成越拽住了怜煜,三言两语打发了长公主府的小厮,让他们先走。

    拽着怜煜上了他家的马车。

    “祖父让带的宣纸太多了,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手脚,早回去也没什么事,就跟我一道去帮帮忙吧。”

    怜煜掀开车帘一看,长公主府的马车已经赶得远了,他也只能坐下,“快去快回。”

    杜成越撑头笑,”看不出来阿煜还是个念家的。”

    “不怕,咱们这一趟来回,也废不了多少时辰,你就跟着我去,我保准送你回来。”

    马车一路驶离,没有去墨书局,反而到了京畿处一家酒楼装潢似的花楼停下。

    “这不是卖宣纸的地方。”

    杜成越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带怜煜去墨书局买文房四宝。

    他今而个的本意,就是要带着他逛花楼。

    好好玩一玩。

    这块地方,可是有名的幌子花苑,外头打着吃饭的招牌。

    里头问了浑话,掌柜的就牵引人去后院的角楼,那地方才是名副其实的‘吃饭’。

    “这不是正午了吗,咱们先去吃点好的,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买文房纸墨,给祖父带回去。”

    怜煜不想逗留,他只想着快去快回,和阿姐用午膳。

    杜成越狗皮膏药抱着他的四肢,将他推带着往里走。

    “往常总吃阿煜带的早膳,今儿个卖给我一些面子,也好叫我能够作一回东吧。”

    路过柜台时,杜成越朝掌柜挑眉吩咐。

    他是常客了不用点菜,“酒菜照常,只是伺候酒菜的,需得两个新来的,要最出挑的。”

    掌柜的忙招呼人,小二低头哈腰在前头引路去厢房。

    取下肩头的巾布,“客官您留心脚下咧,小心木楼台梯,仔细不要摔着您。”

    厢房很大,说是吃饭的地方,装潢却跟客栈有天差地别,圆桌占着中央,最大的还当属旁边那方很大很宽的床榻。

    里头燃的不知道什么香,很是甜腻。

    怜煜皱起眉头,脸上带着明显易见的不耐,小二上来了酒,见到怜煜,不住嘴的夸。

    “好俊俏的一位公子客,往常没有见过呢。”

    杜成越坐下后,脚又翘起来踩着圆凳,嘴磕着瓜子。

    “这可是小爷的贵客,你别怠慢了,快去催菜,对了,伺候用膳的厨子,现在门口等着,小爷叫了再进来。”

    “好咧。”

    怜煜直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吃饭的厢房,置着这么一方床榻,怎么样看都是奇怪。

    杜成越撒谎不眨眼,“就是一个吃饭的地。”

    “咱们兄弟在一起还没有碰过杯子,不喝酒不算好兄弟。”

    “阿煜你都到这里了,就别跟我推说什么不喝啊,单我一个人喝能有什么趣味。”

    怜煜仿佛没有听到他掏心掏腹之语,他指着明显占了好大个厢房的床榻。

    “吃饭的地方,要放榻吗?”

    杜成越眨眼,“为什么不能放?这就是阿煜你愚见了吧,这家酒楼就是怕客人吃多了找不着家,给人安置歇息的,这叫想得周到。”

    小二手脚麻溜,很快就上了酒来。

    “行了,你走吧。”

    杜成越不要精巧的小酒杯,换了海口一样大的碗,直接给怜煜满上。

    “阿煜,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我杜成越见过的人不少,唯独就跟你处一窝舒服。”

    这话倒是不假,”来,是兄弟,咱干了。”

    少年看了看杜成越的脸,又看了跟他脸差不离大的碗。

    这酒闻着香,应当也不怎么烈吧。

    两碗下去,少年就迷糊了,看着什么地方都在打转,漂亮的眸子有些混沌了,杜成越又把满上的酒碗端过来。

    怜煜摇头摆手,“不…不喝了。”

    “去买先生交代的笔墨宣纸,送了我就要回去了。”

    见阿姐。

    杜成越没想到他的酒量这样差。

    闻言又是一阵哭笑不得,亏他都要倒了,还惦记着祖父交代下来要买的文房四宝和笔墨纸砚呢。

    这怎么能走呢,说好了寻欢作乐。

    他可是听说今儿个来了几个很是漂亮的上家怜人,他是打算挑干净的给怜煜,“最后一碗,喝了咱们就走。”

    先叫他彻底歇了心思。

    杜成越没有想到,这一碗下去,等他出去叫伺候的怜人进来时,方才还立着的怜煜已经伏案倒了下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这算是怎么搞啊?!

    都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前功尽弃吧,这无功折返可怎么算一回事。

    杜成越本想要叫怜煜挑,这眼下,他就指了左边那个过去,“你,上去。”

    少年通身清贵,样貌又是一等一的好。

    初回能跟上这样的贵人,那是天赐的好福气,这肯定是要使出浑身解数。

    怜人扭着腰肢过去,嗲声嗲气,便听到了少年薄唇翕动,失声呢喃喊着,“阿姐。”

    “阿姐。”

    嗓音低沉,深情绻谴,一声声,仿佛含在嘴里的宝贝一样珍惜。

    离得近的杜成越听见了,脸立时变色,变得讳莫如深。

    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怀中的怜人舐掉他没有端稳洒漏到指缝中的酒水,他都没有回神。

    另一边,怜人的手快要碰到少年蹙紧的眉眼,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传来一声凌厉震惊的娇喝。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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