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 十五分钟的车程,到学校时还不到七点,教室的灯却开着,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还有一些同学站在教室外面吃饭, 手抓饼、烧卖、蒸饺、卤鸡蛋、包子和馒头, 这几样东西是学校食堂买得最好的。
窗台那边一排位置都被站满了, 窗台上放着英语单词本和各科错题集,红叉和各色的标注笔格外显眼。
苏云司走进去, 正好碰到学习委员低着头从教室出来,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大概是某个公式。
侧身避开,苏云司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把昨晚没有写完的试卷拿出来写。他的做题速度极快,大部分题看完题目就能心算得出答案,当然, 也很专注。
以至于有人站在窗边一直盯着他看,他都没有发现。
这个人不是他们班的, 却和他们班很多人都认识,交际范围广,他们班窗外站不下了, 过来挤挤也没人说什么。
隔壁文科基地班的许林。
苏云司低头做题的时候眉心是微微蹙起来的,长睫低垂,柔和的灯光落下来,在白皙淡粉的眼窝扑上一层薄薄的阴影。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握笔的姿势很漂亮, 写字时腕骨微动, 能看见一条红绳在外套袖口若隐若现,衬得肤色更加地白。
真的非常好看。
常年霸占中学校草榜一的人物,完全凭个人魅力取胜,和他同期的男神级选手和各个校花站在他身边都黯然失色。
但最吸引许林的不是他的外貌。
而是苏云司这个人。
他曾经并不是这样善于交际的性格,他很自卑,不敢和周围的同学说话,也没什么主见,害怕在人群中被注意。
是苏云司一时的帮助让他有了改变。
也许苏云司早就忘了。他帮助的人太多,几乎所有人对苏云司的印象都是温柔友善的同时又高不可攀,他也清楚,追苏云司的人太多了,连女孩子都没有机会,更别说他还是个男生。
大概十分钟的时间,苏云司已经做完前面一半的题,搁下笔准备去接点水喝,一转眼就对上了窗边齐刷刷的目光。
苏云司好笑地歪了歪头,习惯了这样的注视,“早上好。”
在一片压抑着兴奋的「班长早上好!」中,有一个人叫的是他的名字苏云司。
他望过去,正好对上许林那双小鹿般明亮的圆眼。
苏云司有些意外地朝他点点头,从书包侧边拿出杯子,倒了些孟南送的茶叶,接水去了。
回来时,许林已经离开。
这个杯子是苏云司自己买的,很简单的保温杯,经典款,冬天夏天都可以用。
孟南在他升学的时候给他买了很多东西,其中书包水杯笔袋之类的东西自不必说,但都太少女心了,各种卡通形象的贴纸和印花,甚至还有好几个公主的q版图案,苏云司收到礼物开心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
那些东西现在还放在他房间里,在书桌下的收纳箱里好好保存着,崭新如昨。
那时候他以为那些东西都是孟南的喜好,没有多说什么,现在想想,估计是孟南以为他喜欢,才买那么多。
苏云司想着这些事,心情不由得愉悦几分,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浮起。
“哟,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什么事这么开心?”
孙华提前了几分钟来,书包往座位上一甩,人还没到,声音倒是不小。
“都在早读呢,小声点。”
“默认了?”
“默认什么?”苏云司瞥他一眼,喝了口杯中的茶继续写自己的卷子了。
“默认有好事了呗。”
“我能有什么好事?”苏云司淡淡道,“最近倒大霉,诸事不顺,你不都知道吗?”
“时来运转啊,哪有人会一辈子倒霉的?”
“你别说,万一我还真是呢?”
“呸呸呸!”
苏云司看着他夸张的动作,忍不住笑了笑。
孙华看着他笑,也下意识地跟着笑起来。他是班里的搞笑担当,虽然是大少爷但在学校一点架子都没有,和同学往往打成一片,平时笑起来很大声很鬼畜,但此时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会儿,目光里说不出的缱绻意味。
苏云司怔了怔,突然蹙起了眉,别开了眼睛。
孙华的笑容凝固在唇边,默默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懊恼。
苏云司是性格很敏感的人,也许刚刚已经被他发现了什么,但做事往往留一线,如果有条件,尽量不让双方都难堪。
当然了,如果死缠烂打的话,就会发现所谓的温柔和友善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撕开的假面。
以前也有男生追求苏云司,每天在他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拦他,送糖果,送表,送球鞋,送鲜花,苏云司一开始还会笑着拒绝,然后就越来越冷漠,那些东西最后都被扔进垃圾桶里,正眼都不给一个。
孙华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例外。
为了这么一点少年时的心动,朋友变仇人,还是不值得。
更何况,苏云司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上午课上到一半,大课间的时候,苏云司去教务处请了假。
同学都很关心,一大群人涌上来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拿药,苏云司却说是家里有点事,必须要他回去。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苏云司就提起书包准备离校,孙华看着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真的是家里有事?”
“有什么难处和爸爸说,爸爸给你解决。”
苏云司踢他一脚:“去死。”
孙华笑着跳开求饶,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终还是关心他:“如果还是钱的事,尽管和我开口就好了。咱俩什么关系,多少年的好朋友了!”
苏云司背着书包往外走,突然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他,“你有保镖吗?”
――
下午四点,钟鼓立交。
苏云司其实三点就到了,故意来晚一个小时,之前一直在对面的绿化带边坐着,观察着周围的建筑。
他穿着黑色卫衣和长裤,手腕上的绷带露出一截,鸭舌帽低低地压着,站在信号灯下,很是引人注目。
这边很冷清,只有车辆不时驶过发出的破风声,咻――咻――一辆接着一辆,路上基本没有行人。
只有爬满绿藤的石柱旁边,有个卖苹果的小摊。明明只是一个不到两平米的小地摊,却围着一群肌肉猛汉,穿着黑色背心,腰间鼓鼓的,应该是挂着刀。
信号灯这边很显眼,那边也一下子注意到了。绿灯亮起,苏云司戴上口罩,看了看左右两边的车辆准备过马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竟疾速向他冲过来,门开着,一只持刀的手伸出来。
苏云司站在原地,眼见着刀刃快要抵近咽喉,急退几步侧身后空翻长腿猛踢持刀手腕,一气呵成,动作毫不凝滞,哐当一声,尖刀落地,痛苦的惨叫声响起。
面包车驶出一段距离猛地刹了车,苹果摊边的肌肉壮汉一齐冲过来,苏云司快速朝身后两位点了点头,三人抽出腰侧的刀直直地迎上去。
那些人力气太大,刀砍下来震得手臂发麻,像是杀红了眼一般,根本不是普通莽汉。苏云司闪避速度极快,落拳往往出其不意,却架不住对面肌肉硬得像铁。
他原本不想动刀,带刀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奈何和这群人根本说不上一句话,只有拼个死活。
这些人也没想到这茬这么硬。他们都是专门冲着孟南来的,个个在帮派里都有地位,收拾一个带保镖的小年轻本该易如反掌,没想到保镖都被打趴了,年轻人却还没倒下。
保镖的脖子上被架上了刀。
这群人根本不怕杀人。
“喂,不管你是孟南的谁,他把地址告诉你,总不会是让你来送死吧?看在曾经白虎帮一哥的脸面上,放你一条生路,回去告诉孟南,有些事情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避的!”
苏云司脸上挂了彩,白皙的脸颊被刀刃险险划过,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刺痛,鲜血带来的兴奋感让人手脚发麻。
他抬手,握住腰侧的刀柄,眸中猩血发红。
一旁靠在桥墩上看戏的兜帽人眼里划过好奇,直起身,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抽刀而出的高中生。
他知道这人是谁。
孟南隔壁的小孩,比孟南小十五岁,被孟南当亲儿子宠的云城一中优等生。
把他除掉,孟南就能回来了。
但也许……还有更优雅的做法。
――
“啪!”
一道清脆的破裂声,以及一阵吵闹。
孟南放下手中的事出去看,原来是一位客人打碎了杯子,正好另一个人经过,吓得把奶茶洒身上了。
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赔偿处理一下就完了,只是服务员在忙另一边的事,桌角边又正好有个垃圾桶,孟南就蹲下来,先把大的碎瓷片捡到垃圾桶里。
他的指腹糙,但不知道哪片碎瓷太锋利,直接就把手指划破了一道口子,一滴滴鲜红的血渗出来,弄脏了干净的地毯。
“老板!”
烘焙助手出来看了一眼,来不及脱手套,连忙从前台柜子里最下一层拿出棉签和创可贴,准备给孟南止血。
孟南却只是摆摆手,随意地用唇舌抿了抿,直到不再渗血出来才贴上创可贴,戴上手套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会儿,春阳渐渐西沉,从南方烘焙店的窗户边能清楚地看见熔金般的落日从梨花树梢慢慢消失,绵延万里的晚霞,傍晚的风呼呼吹起。
黄油面包和火腿芝士的香味弥漫在烘焙店里,新鲜出锅的食物总是被一抢而光,越来越多的客人打包带走,因为这里下午五点过后就不再对外营业。
“老板,明天见!”
“明天见。”
服务员和烘焙助手都下班了,店里很少有卖不完的东西,所以每次都会给他们提前留一些,带回去给亲戚朋友吃,也算是员工福利。
他打开手机,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大多是商务合作和一些食客的预约。
他胡乱地翻了翻,正准备扔开手机去健身房,电光石火间,却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薛岷的信息框不见了。
他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当时他把薛岷和身边的小弟全都揍了一顿,他不信薛岷只是嘴上溜溜合作就算了。他耍阴的来狠的都没关系,就怕他又对苏云司下手。
离奇的是,他终于在拉黑号码中找到了薛岷。
取消拉黑还没到一分钟,薛岷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孟南反正也闲,随手就按了接听键。
“我艹你爹!孟南!赶紧把你那狗币崽子拎回去!打死了老子概不负责!”
孟南皱了皱眉:“你有病是吧?”
“那个苏――”
“小司怎么了?!”
孟南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冲着电话大吼。
“钟鼓立交一号人行道,你他妈快来,老子控不住局面了!”
孟南扔下手机冲出去开车,一油门轰出院子。遇上晚高峰,喇叭都要按坏了,一路挤挤冲冲,终于到了三环外。轮胎似乎都要摩擦起火,晚霞绵延的大道上,孟南额边青筋暴起,脸色狠得骇人。
三分钟后,钟鼓立交下,满地的血。
孟南疯了似的冲下车,血泊里倒着好几个壮汉,吃痛地喘息着。他四处晃着寻找苏云司的身影,却只在桥墩处看见一个头。
薛岷的头。
他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桥墩后,双腿夸张地蜷曲着,苏云司举着沾满鲜血的刀,眼神中闪烁着绝对理智的疯狂。
薛岷看着他,唇边勾起同情而鄙夷的弧度。
苏云司扬起刀,刀刃上甩飞几滴鲜血,正要猛地往下刺,耳边却传来一声嘶哑的怒吼――
“小司!!”
苏云司转头看去,孟南正从马路对面跑过来,车也不看,甚至连身上的围裙都还没有脱,想来大概是从家里直接冲过来的。
苏云司精疲力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尖刀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他顾不上薛岷会不会从背后袭击他,他只是觉得身上好痛,到处都在流血,需要孟南抱一抱。
孟南飞奔过来,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抵达苏云司身边。苏云司的眼睛红得厉害,身上不少砍伤,脸上也有血痕,只是衣服颜色深,血迹看不清楚。
“你疯了?!”
他吼声特别大,几乎要把人耳朵给震聋,薛岷往旁边翻身,双手捂着耳朵爬。
苏云司一怔,眼泪突然一涌而出,打湿了白皙染血的脸颊。
他垂着眼睛,长睫沾湿后粘在一起,哽咽声闷闷的,弱弱的,像是极力压抑着。
孟南呼吸一窒,心口疼得厉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苏云司就晃了晃身体,突然倒了下去。
这边没办法打120急救,他只能把苏云司打横抱起来放车里,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满目狼藉的桥底,还有桥墩后目光意味不明的薛岷。
事情的走向完全不受控制。
养在身边的乖兔子瞒着他聚众斗殴,还差点变成杀人犯,孟南居然没有任何表示。
不该幻灭吗?不该觉得意外吗?
不该觉得失望吗?
怎么还抱得那么紧,神情还那么慌乱呢?
疯了吧。
妈的,两条疯狗。
薛岷往路边啐了一口血沫,看着满地的血和伤员,没好气地拨通了那位的电话。
――
云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外。
孟南焦急地踱步,走过来走过去,晃得人眼花。
双手捏紧,全身的肌肉都绷着,他现在没心情去处理任何事,钟鼓立交那边也没过问,薛岷和那个人肯定会把烂摊子收拾好,毕竟被警察注意到,首当其冲的可不是苏云司。
红色的指示牌熄灭,急诊室的门缓缓打开,孟南冲过去,急声问医生情况怎样。
“病人失血过多,伤口严重,目前手术缝合完毕,已经脱离生命危险,马上转移至监护室。”
苏云司安静地躺在转移车上,脸色苍白,双目轻阖,唇上也没有血色,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背上打着点滴。
孟南猛地松了一大口气,后怕地望着苏云司,喉咙中一阵酸涩。
苏云司的病房安置好后,孟南去阳台上打了个电话,不知道打了多久,争吵声越来越大。
麻药的效果逐渐消退,长睫轻微地颤动起来,眼皮很慢很慢地掀开,目光中的疲惫如有实质。
好吵。
“你他妈敢动我的人……”
谁在说话?
“呃……”
“滚!”
好吵。
苏云司头痛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想撑着手臂坐起来,手上却使不出劲。
“砰!”
突然一声响动,阳台外的争吵声安静了一瞬,男人立马从阳台上冲出来,取下吊瓶,扶起地上的病人。
苏云司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和烘焙香,无意识地往他胸口拱了拱,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把头埋在里面。
孟南穿着很普通的棉质t恤,比较亲肤,蹭一蹭也不刮脸。
电话那边还在说些什么,孟南把电话挂了扔在一边,脸上的怒气慢慢消散。他坐在地板上,一手拿着吊瓶,一手环抱着伤痕累累的苏云司,垂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竟从来不知道,苏云司格斗那么厉害。
他抱着苏云司,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用手轻拍他背上没有受伤的地方,哄他继续睡。
苏云司其实已经慢慢地清醒了。只是孟南的怀抱太温暖,太柔软,他一点也不想动,只想在这里疗伤。
但过了一会儿,孟南就把他抱起来,稳稳地,轻轻地放在床褥上,仔细地给他盖上被子,怕他着凉。
苏云司睁开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也许是他的眼神太灼热,孟南如有所感般抬眸望过去,正好落进他通红的眼眶。
“小司,醒了?”
“嗯……”
语气淡淡的,尾音却在哽咽。
孟南一下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痛?”
苏云司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眼泪一下没控制住,一不小心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一股一股地,打湿了沾有消毒水味的枕头。
孟南那么大个子,站在病房里却愣愣的,手足无措,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叔叔……”
苏云司的哭声总是小小的,像是极力压抑忍耐着什么,眼睛红得像只兔子,脸上却还是没什么血色。
孟南年轻时最烦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年纪却最不忍心看苏云司掉眼泪,觉得揪心,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锥着五脏六腑一样,浑身都痛得很。
“叔叔在这儿呢,哭什么?”
孟南俯身,温暖干燥的指腹轻轻擦过眼尾和脸颊,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他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却勉强地对苏云司笑着。
“对不起……”
孟南圈住苏云司的手,眼眶不知为何也有些湿润。
“是叔叔对不起你。”
曾经那么温和漂亮的一张脸此刻又贴上了新的纱布,明明旧伤还没好,脸上的淤青也还没全消。苏云司身上至少十处砍伤,这笔账,他要那两人血债血偿。
苏云司无声地流泪,桃花眼已经有些肿了,轻轻喘着气,孟南怕他呼吸不顺畅,给他解开了病号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流畅的锁骨。
脖子上戴的长命锁,还是他十岁时孟南专程去云城最灵的寺庙求来的。苏云司从百日戴到大的那条在那次被小混混抢劫时不小心弄掉了,孟南去那条小巷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又架不住苏云司总是哭,可怜巴巴的,就专门去给他求了。
他以前从来都不去寺庙这种地方,他不信神佛,也觉得自己不配进,为了隔壁家爱哭的小萝卜丁第一次踏进寺庙,那时候住持对他说什么来着……
“得生与否,全由信愿之有无。”
从那以后,每当经过寺庙,他都会进去拜一拜,不为别的,只是给苏云司祈福。
“叔叔……你能抱抱我吗?”
苏云司泪眼朦胧,声音虚弱。
孟南心里又痛又软,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怕碰到苏云司身上的伤,双手特别小心地扶起他,慢慢坐到病床边,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苏云司安心地靠过去,用力地闭了闭眼,眨掉多余的泪水,唇角勾起一个很轻的弧度,像坏心思得逞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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