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吞噬残夜,再次倾城。

    酒楼店小二敲响二楼的雅间房门,高声问道:“客官,早茶已备妥当,可要送进来?”

    趴在八仙桌上昏睡了一整夜的云戮也,睡眼惺忪地醒来,双眸布满血丝,猩红缭乱。

    他下意识地朝虚空一握。

    一无所获,唯余哀颓。

    他顾不得宿醉的失重眩晕,连忙起身朝窗外望去——

    青天白云,空空如也。

    那古木枯枝、碎叶白纱,分明是一枕槐安,黄粱一梦,何以桎梏己身,心猿意马?

    他脸上的失落彰明较著,其上映着额前碎发投落的迷蒙阴影,堪堪遮住满目忧虑愁伤。

    百斗日光,当是梦醒时。

    …………

    龙潜清商,芦花荡风,橘黄骤冷。

    雪禅推开雕花木门,裹紧外袍,慢踱着穿过抄手游廊,止步于百花园前。

    秋冬交替之际,多数花草已尽皆枯萎凋敝,少数耷拉着黄叶,犹立于萧萧寒气中垂死挣扎;更有极少数,喜迎早寒严霜,熠熠含彩,融融待放。

    雪禅蹲在花圃前,单手托着一只小瓦罐,不动声色地将花瓣上的晨露一一刮落收集。

    沾有草木气息的露水,经由暖阳日照,在尚未消弭之时,散发出清凉温润之气,犹如薄冰绿云,寒庐烟暖。

    晨露烹茶,野意沁心,养肺润燥,延年不饥,更能驱邪避灾,百利无害。

    而这些都无关紧要。

    它不过是太像一个见不到的故人。

    雪禅望着瓦罐底部的一层露珠,微微出神。

    朝露清新宜人,所携带的纯正清明,仅能维持半日。

    半日后渐渐退散,成为隐约混杂着绿意的水珠。

    不似少年,朝露之气,经久不散。

    他被一个将死之人亲手埋葬了过往。

    而他将带着一颗清净明澈之心,在余下的年岁中,心无旁骛,昂首阔步。

    锦绣河山会带着逝者的祝福拥他入怀,或许他会仗剑逍遥,浪迹天涯,亦或有御沟红叶,比翼相连。

    然而与她相关之事,有朝一日,斗转星移,万事万物都会替她湮没这段记忆,如遗簪坠履在千万年的无尽长河中,烟消火灭,化为乌有,永不被人提及。

    “雪禅又在收集晨露了?”酒馆娘子举着红木托盘,身形利落矫健,丰姿妍丽,刚过花信年华。

    与其接触久了,方知其人也是个任达不拘的奇女子。

    雪禅颔首:“屋内已有晨露一瓶,三娘可拿去煮茶。”

    酒馆娘子咧嘴一笑,爽朗清举:“客气。”

    她拉着雪禅坐至六角凉亭中,倒了两杯花茶,忍不住将憋了好几日的好奇之事脱口问出:“你同我说说,原先和你一块儿的白衣公子上哪儿去了?这半年不见,你们莫非走散了?还是分道扬镳了?”

    小镇偏僻,难有过客,因此半年前雩风莺时,一双白衣妙人,艳艳绝色,半路在破庙里救了个小姑娘,在此暂宿的金玉之景,三娘难以忘怀,甚至于时常眸光羡艳地同丈夫提及此事。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二美相对,月地云阶,李白桃红。

    小厮闻言,总会露出不解之貌。实因三娘与其夫君也是璧人一对,燕妒莺惭,凤凰于飞。

    “筵席易散,总有叶散冰离时。”雪禅神色自若地答道。

    三娘补脑着,双目顿然一凛,拍案而起,难以置信:“他竟然抛弃了你?”

    “非要说抛弃的话……”雪禅思忖道,“是我抛弃了他。”

    三娘平复着心情缓缓坐下,皱着眉小心试探:“他对不起你?”

    雪禅摇头:“无疾而终,遑论对错。不过是各归各位,各司其职,他该忘了我,我们应当再无相见之日。”

    “可否说明白些?”

    “我已命在旦夕。”

    “只能放手?”

    “别无选择。”

    …………

    雪禅在酒馆中住了好几日。

    每日不过是晨起拾露,午后闲逛,晚间阅卷,间或与人闲谈唠嗑,绮食佳酿相伴,也算清幽闲适。

    这一日,吃完早膳,帮着三娘理完账本,她照例外出晃悠。

    虽说这镇中大小街巷、门庭水榭,雪禅都有幸参观过,无甚奇特之处,但过惯了十几年如一日的山野生活,偶见稠人广众,倒也难褪稀奇。

    雪禅慢悠悠地朝着集市踱步,也唯有此间红飞翠舞,能让她将那袭白衣短暂抛于脑后。

    她在街角寻了一处无人逗留的空旷之地安然坐下,瞧着人来人往,叫卖呼喝,琢磨出了些许盎然风致。

    忽有一个面容秀美的年轻女子,着一身群青粗麻,及腰长发挽成妇人髻,小腹微隆,臂弯挂着个精美竹篮,眉开眼笑地从雪禅身前经过。

    较之半年前,娇弱姑娘已然不再娇弱。

    即便眉目依旧清秀娟丽,但玲珑可人的绵软无害已尽数退却;那张原先过分纯良的脸庞也已攀上了妩媚芳菲。

    截然不同的美好,今夕一见,其神色竟比昔日,更加幸福自在。

    女子朝着她对面的男子快步走去,步伐欢快,偶有蹦跳,似乎仍有稚气难脱。

    男子接过竹篮,小心搀扶,蹙眉轻责,眉眼却始终温柔和悦。

    女子叉腰抬头,羞恼不服,嚷嚷了两句倒也停歇下来,顺从地被扶到馄饨摊前。

    一碗热馄饨入腹,怒气全消,又蹦蹦跳跳地离去。

    默默旁观了全程的雪禅忍俊不禁。

    世间之圆满,千姿百态,俯仰异观,身处其间,总有栖身归宿,总有亨嘉之会,总能尽善尽美。

    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了。

    完满之境,从来自给自足。

    日晏时分,茶足饭饱,雪禅懒懒地坐在酒馆大堂中,与三娘和小厮提起今日见闻。

    “你说桃晚啊。”三娘托着茶碗,拿着调羹舀起一勺桂圆肉,“先前你们走得匆忙,不是还嘱托我要好生照看她吗?”

    “倒是用心照顾了。自你们离开后,我见她整日闷闷不乐,不言不语,怕闷出病来,便总带她出门采买货物,顺便消遣散心。

    “说起来,桃晚的性子倒是个开朗爱闹的,只是平日惯于看人脸色,总爱度人心意,加之过度补脑,冷不防便伤了自己。

    “不过时常出门走动后,她眼见着活泼乐天起来,不再如原先一般沉闷拘谨。至于后来嘛……”

    三娘喝了一口桂圆汤,耐人寻味地笑笑,卖弄起关子,并不着急言语。

    一旁小厮忍不住接过话茬,滔滔不绝起来:“后来桃晚姑娘便主动缠着当家的出门进货,甚至比当家的还要关心店内存货缺失与否。”

    “她一个外人,一天到晚打听我们的备货,将进货渠道、采买数量、成本价格打听得一清二楚。”小厮忧愁地叹了口气,“这不得不叫人担忧啊!那段时间,搞得我们人心惶惶的,差点儿将她误当成别家酒馆的探子逐了出去。”

    三娘睨了他一眼,指着并肩而坐的两个小厮道:“也就你们二人整日无聊瞎琢磨,我和你们掌柜的,可没怀疑过她!也得亏我们明智,没听信你们的鬼话,不然不就平白冤枉了一个小姑娘!”

    小厮自知理亏,耷拉下脑袋,以示歉意。

    “后来呢?”雪禅听得入神,出声问道。

    “我们进货的商家里,有几户是隔壁村舍的农户。”三娘眨眨眼,狡黠道,“这隔壁村舍的男子啊,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各个长得那叫一个龙眉凤眼、英姿迈往!”

    一旁的小厮不住轻咳,低言提醒道:“您这么说,掌柜的又该恼了。”

    三娘瞪着眼:“我所言有错吗?”

    她顿了顿,又面向雪禅严谨地补充道:“但他们还是比不得你那个小公子的。”

    “不过对于寻常女子而言,已是足够惹眼。桃晚这小姑娘正值情窦初开之际,一来二去,难免入了眼,上了心。幸好对方也是个善良踏实之人,性情温和,待人有礼,虽说家境不太富裕,但好在家中人口稀疏,相处融洽,鲜有口舌是非。

    “最重要的是,我看得出,他待桃晚一心一意,十分在意。”

    雪禅思及街边所遇男女,点头赞同:“今日所见,他们的确恩爱。”

    “因此桃晚嫁过去后,脸上笑容渐多,人瞧着也更为富态明丽。原先她还曾打算回家尽孝,如此一来,她最终决定将父母接过来在此团聚。她夫家也连声称好,主动差了几人陪她前往,还收拾出了干净屋舍,专给老人安居享福。”

    “倒是件乐事。”雪禅挑眉,“三娘看人眼光老道毒辣,当真没骗我。”

    三娘闻言猛然一叹,令人摸不着头脑。

    “当家的何故叹气?”小厮疑惑。

    三娘意味深长地望向雪禅:“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眼光不错,看人精准,直到有人出现打破了这个规律。”

    “怎么打破了?”小厮追问。

    三娘阴阳怪气:“还不是有些人明明两两相对,含情脉脉,不是闭口不言情长之事,就是寻死觅活,非要舍生取义。”

    三娘气不过,不再拐弯抹角,一拍桌子,朝雪禅直言道:“这又是何苦呢?让他知道会怎样?怕他承受不了痛不欲生,跟着你一块儿寻死觅活?还是怕他避之不及,弃旧怜新?”

    雪禅眸光微暗,低喃道:“我倒宁愿他避之不及。”

    三娘闻言一顿,缓缓道:“同生共死有何不好”

    “那他这一生,委实太苦。”

    而我想让他安逸生活,匪石匪席,不可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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