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夜色,星月黯然,唯有霏霏江雾不作歇,津渡楼阁沉霭无寻处。

    望断天涯,矍然环顾,雾中藏花,醉里逐月,半明半昧,如堕烟海。

    四下无人,空寂森冷,少年横冲直闯,跌跌撞撞地擦过枯枝万千,一身白衣血迹斑斑。

    他似不知疲倦,心慌意乱,却分外执拗地寻找着一条望不见的出路。

    他不知自何处而来,亦不明所去之处,茫无端绪,却觉心如芒刺,骨鲠在喉,只好借由疾行所携的俊风,冲刷百爪挠心的不适。

    少年在此处奔波了许久,不曾停歇,或许仅有几个时辰,又或许历年累月。

    此地并无昼夜交替,漆黑夜幕仅是高悬着弯月一轮与孤星一颗。

    万物彷如凝滞于此,毫无起伏波澜,毫无生机活力。

    如此绝望之境,时空失其意义,终将令其间众生化为天地傀儡,犹如行尸。

    少年仍在雾霭中奔走,神情恍惚迷惘,徘徊于神志失控的边缘。

    一条白练破开云迷雾锁,倏忽而至,轻盈地悬空在他身前,如清波漾漾,逐水轻晃。

    少年无知无觉地朝它伸手,紧握手心,不由自主地随其前行。

    白练散出莹莹微光,似流萤暂驻永夜。

    微光随着少年步伐坚定而愈发明亮,铺就成一条亮堂堂的天路,遥无尽头,令周遭暗雾晕出些许空幻之感。

    缀在无暇面容上的黑瞳逐渐聚焦,如镜的目光最后定神于指尖缠绕的皑皑白纱上。

    他微微一怔,惊诧抬眸,眼中映出皎洁如昼的昭昭大道,犹在向两旁循序渐进地蚕食黑暗,将光亮撒向更为广阔的穹宇。

    少年唇角轻扬,眼神蓦地一软,如澹荡清风,妍和温柔。

    他手指刻意放松,不再以最初抓取救命稻草般的气力紧握不放,反而微微松手,似飞蓬随风,任由白纱萦绕束缚,拖曳牵引。

    只是自始至终,奉若神明。

    白昼漫天掩地地席卷,将暗夜取而代之。

    云消雾散,洋洋大观,澄澈休明。

    而后天光更盛,辉煌刺目,少年不禁抬手掩眸。

    弹指间,光亮渐暗,云戮也忍住不适,再次睁开双眼。

    “你终于醒了!”

    天觉凑至他跟前,抚掌惊喜道。

    一张陌生老和尚的脸骤然放大,云戮也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浑身上下立即爆裂出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抿着唇,蹙眉不言,良久后,才缓和道:“请问这是何处?”声音嘶哑不堪。

    天觉眨了眨眼睛,倒了杯水给他,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以一种刚正不阿的姿态,尽数说道:“你被逐出了星云阁,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出家人慈悲为怀,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替你疗伤救治,还顺手处理了血渊……”

    “你还知道血渊?”云戮也戒备地盯着他,满腹疑云地打断道。

    “有幸研究过,刚好知道怎么解。”天觉一脸坦然地胡诌,“你别这么看我,是你自己求我的,一般人我不给他治!原先我就提醒过你,想要拔除血渊,记忆必定受损,且难以复原,你听了依然扒拉着我不放,我勉为其难才答应下来。”

    “你先别运功,好好躺着,等我给你讲明白了,再动不迟。”

    半炷香后,天觉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大杯水,才一脸高深地落座,等着云戮也发问。

    大抵说明了,他是如何受伤,伤情多重,有多紧急难治,自己多么劳苦功高,多么费心费力,以及不可抗的伤后后遗症云云。

    “所以说,血渊仍不能与我分离?”云戮也闭着眼问道。

    “暂时不能。将血渊剥离你的血脉需耗时三个月,之后才能将其根除,不伤身体。不过根除后你的武功内力都会归零,所以我建议你三个月后,找个人将功力传给他,也不枉你一身高强武艺,无人传承。”

    云戮也缄默片刻,又问:“之后还能再习武吗?”

    “自然可以,只是较之常人,难上加难。”

    “足够好了。”少年舒眉微笑。

    天觉瞧他神思清朗,正欲吩咐店小二备些清淡吃食给他补充体力,却被云戮也伸手拉住。

    “前辈可知,我失去的那段记忆中,曾经发生过何事?”

    云戮也的记忆停在了初次离开星云阁的前一夜。

    他领了命剿杀杨远萧,听着师父临行前的嘱托,他依言应声。

    “不清楚。”天觉心虚地摆手,“我与你相处不多,你也不曾与我倾诉过去。只说等你醒后,要拦住你别去星云阁。”

    云戮也半信半疑地颔首。

    他总觉得有一桩万不能忘却之事,被他残忍恣睢地遗弃在了浩瀚之境,从此无人问津。

    …………

    疏叶凋霜,寒蝉衰荷。

    客栈的烛火尚未熄灭,门前已有人影团聚。

    天觉看着廊檐下白衣胜雪,不过七日便恢复如初的少年人,一脸欣慰道:“年轻力健,强壮如牛啊!”

    “我总觉得你不是在夸我。”云戮也微微颦眉。

    天觉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玩归玩,别忘了三月之后去清缘寺除了血渊。”

    “明白。”

    旭日东升,挥手辞别。

    云戮也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再次没入尘世。

    天觉关照,不能去星云阁。

    他闻言便对星云阁产生了一丝抵触怨憎,许是当真有难捱之事发生过。

    所幸抹去记忆后,他只需要迎接新生。

    但新生并非总是无暇美好。

    云戮也漫无目的地穿梭游弋。

    群山古刹、舞榭歌楼,比肩叠迹,亦或人迹罕至处,他都不愿停留。

    踟蹰旷野,临风对月,心中所失,日益月滋。

    三千世界,竟无一处是他的心安归宿。

    直至一个月白风清夜,云戮也背倚酒楼中柱,俯瞰楼下如云宾客,潦草一笑,落拓不羁。

    他举起酒壶,仰头畅饮。

    辛辣陈酿划过喉腔,令他不适皱眉,却也倏然带出几缕淋漓畅快。

    故而一壶接一壶,泠泠作响,空瓶成山。

    旁人见此景,竟能在豪迈洒脱间,瞧出我见犹怜之感。

    于是有装扮精巧的富家小姐,携婢女上前问好。

    “公子一人在此饮酒,可有心事?”

    云戮也循声抬眸,神色寒凉侵骨,与凛冬北风相得益彰。

    他漠不关心地瞥了来人一眼,不做停留地将手中酒壶朝其脚边掷去。

    “咣当”一声,富家小姐措手不及地向后一退,所幸有人搀扶,不至于狼狈跌坐。

    身旁婢女横眉怒视,指着云戮也嚷道:“我家小姐好心关照,你怎可如此无理?”

    富家小姐一手提着被酒水略微沾湿的裙摆,一手拎着丝帕拦住婢女指责,善解人意道:“公子心情不好,怎可多加责难?”

    云戮也的脸上挂着自嘲的笑意,不再分神给一旁喋喋不休之人,只朝走廊尽头喊了一声:“小二,再来五坛酒!”便兀自起身,趔趄离开,徒留一地酒壶和恼羞成怒的女子。

    进入雅间,关上房门,踉跄落座,枕着手臂趴于八仙桌上,他动了动脖颈,双眉微敛,随即展颜而笑。

    他的后衣领处,缝有一朵莹白雪花,如玉蝶飘絮,落至颈边。

    不知何时缝合而成的雪花,总在提醒他,此间尚有盼祷,会有重明继焰,灿灿无尽。

    因而对这世间心灰意懒时,他总习惯轻触衣领雪花,仿佛能从中衍生出一个隔绝之世,收容他所有的局促不安与百结愁肠。

    云戮也半眯着眼,望向微敞的窗外。

    浓云遮月,夜霜凄冷。

    树梢垂落窗檐,被寒风刮得枝丫乱颤,枯黄叶片渐次抖落,宛如落花微雨洋洋洒洒,缀满眼帘。

    古木孤零零地举托着枯枝立于孟冬中,那根光秃秃的枝干逐渐延长,穿过窗台,徐徐伸至云戮也面前。

    他面不改色地与枯枝凝视对望,对此诡异场景,毫无惊诧波澜。

    两两相望,皆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似乎誓要比个高下。

    许久之后,枯枝遽然一颤,终于败阵垂头,颇有些低落丧气。

    与此同时,一股冷冽气息悄然而至,夹杂暖辉般的和气,轻抚了枯枝两下。后者立即舞动摇曳,欣喜若狂。

    气息越过枯枝,绕着云戮也转了一圈,不待他四顾追寻,又毫不留恋地飞出窗外。

    云戮也怔愣了一刹,旋即打掉碍事的枯枝,头也不回地朝气息消散处追去。

    他在冷风中急速穿行,越过无数亭台楼阁,江水山脉,那抹气息却越发稀疏淡薄。

    他额前冒出岑岑冷汗,心下焦忧难耐,只得步履不停,一往无前。

    可气息仍然消失了。

    杳如黄鹤,荡然无存。

    云戮也半张着口,惶然无措地站在荒野里。

    视线打湿,模糊一片。

    乾坤浩渺,有些事物说散就散,带着无法追忆的往昔不知所踪,竟连个念想都不愿留给他。

    他心间怅然若失,却连哀伤都不知为何。

    这过于荒诞的人生,除了戏耍愚弄他,究竟还有怎样的手段,令人生不如死?

    胸腔的悲鸣恼人得很,云戮也抬袖拂去眼角泪水,绝望又不甘。

    他脚步蹒跚地回到酒楼,目光落地时,瞥见先前被他打断的枝丫上,竟覆盖着一小段雪白细纱。

    他弯腰轻轻拾起,细腻丝滑的触感顺着手心,蔓延至心底,仿若雪云散尽,醉红自暖。

    下一刻,似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密密麻麻地钻进他的四肢百骸,不遗余力地啃噬筋脉,万般折磨,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他的指尖却越发用力,牢牢攥紧那段白纱,像攥着生命般,倔强倨傲,宁死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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