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近酉时,扶苏三人即将进入上蔡,沿路上时不时就碰到逃难的楚国百姓一路乞讨,尤其是那带着几月大的幼儿的妇人家,衣衫褴褛,怀里的孩子哇哇哇的大哭着,似是饿极了,张大嘴,不合衬的衣衫露着干瘪的肚皮,胸口一呼一吸,颤动的肋骨根根都看得清……

    从那些人身旁而过,王瑕眉头紧锁,跳下马,从包袱里掏出昨日备好的一日口粮,径直走过去,蹲下,递给那妇人:

    “这里有些松软的糕点,快给孩子喂些!”

    “多谢……多谢!”妇人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扶苏看着她,扭头对章邯伸出手,章邯了然,从包袱里把口粮拿了些出来:

    “公子,我们……还得留点,不然……”

    扶苏睨视他一眼,一把抓过包袱,跳下马走过去,将口粮给那妇人身旁的几人分了分。又走到王瑕身旁:

    “走吧!天就要黑了,我们得赶路了!”

    “嗯!”

    王瑕又看了眼那孩子,心里堵得慌,从前总听爷爷和父亲说起战争是何等的残酷与血腥,却也只是听听而已,如今亲眼目睹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她才明白战争生灵涂炭的永远都是无辜的老百姓,连这鲜活的小生命也成了牺牲品,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

    天色渐晚,扶苏命章邯寻处客栈先住下,走了没多远,岔路口,一群十几人的商队缓缓走来,那车上装着的正中央一个“盐局”字样的黑布袋十几石叠落着,大概有七八辆车……近了,才看清,原来这是一个贩盐的商队,看样子也是往楚国方向去的……

    王瑕瞅了一眼,低头准备从腰间荷囊掏出泥人打算问问这些商贩。

    “瑕儿——”

    突闻熟悉的声音唤她,王瑕抬头,随声音寻去,队伍里最后那辆载满了行李包袱的车上,一身布衣平民装扮的美丽脸庞,竟是——贺婉容。王瑕惊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再细细瞧了瞧,欣喜若狂的跳下马奔了过去。她身后,扶苏亦看到了贺婉容,意外之余些许安心。

    “姐姐——”

    “真的是你?妹妹?”贺婉容也跳下车,迎向一身男儿装扮的王瑕,喜出外望,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姐姐,可算是让瑕儿找到你了,你就这样一个人走了,瑕儿有多担忧你可知道?”王瑕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心里一半欢喜一半嗔怨,姐妹俩来回转了几个圈。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扶苏浑厚爽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贺婉容心里一惊,回头,扶苏笑意盈盈的翩翩而来:

    “你……你们怎么……一起……”她震惊的看了眼扶苏,又看了看王瑕,不可思议。

    扶苏笑意不减,脸上那酒窝更显了:

    “真是意外,找了你这么久,竟能在此处重逢。不过,天色已晚,前面有处客栈,赶了一天的路想必你们也是乏累得很,我们过去再说也不迟。”

    “好!”贺婉容点了点头,几人迎着天边将落的晚霞走去……

    ……

    楚国战事频繁,越往东行进,客栈的生意越是惨淡,看得出此处顾客稀少,门可雀罗,不过,扶苏几人和商队入住了客栈,倒也显得热闹了起来。

    客栈一隅,店小二热情的上了许多招牌菜,扶苏几人围坐一圈。

    “姐姐,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王瑕担忧之极。

    “妹妹勿担心,伤口痊愈了,脚骨也恢复了,你瞧,我现在已经可以正常下地走路的。”贺婉容轻笑,无意瞥了一眼扶苏,他正低头小口饮茶。

    “姐姐,为什么要这个时候离开咸阳城?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王瑕挨着贺婉容,似是要把心中疑虑一股脑儿全部说出来。

    “妹妹说的我都知晓,可自九江边与父亲母亲分别,我便整日心神不定,这半月来在咸阳城,无不听人说起秦楚战事的悲壮严峻,更是令我如坐针毡,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再见上他们一面的。”贺婉容的心思了然。

    “可是,姐姐,你难道忘了此前和姨娘去郢陈途中遭遇的种种不测吗,如今这战火连天,不比上次形式窘迫啊!你确定还能进得了郢陈?”王瑕一度的焦灼。

    “所以说啊,这次出来,我是做了十足的准备的……”贺婉容轻轻拍了拍王瑕的手。

    一旁,扶苏放下茶碗:

    “你是想假扮成盐局商贩,随他们一路跟着去郢陈?”

    贺婉容一怔,他猜的一点也不错,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她就动了这个念头,她一介弱女子,路上艰险早已深知肚明,可怎么才能被人保护着万无一失到达楚国,又不会再被发现身份呢,思来想去,唯有混进这众人之中,方能保证她的安全,这可是她用了半月来所赚的全部身家银两买通了那商贩头儿,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

    “姐姐,可此去郢陈的时机不对,爷爷带了六十万大军攻楚,那楚国呢,军力只多不会少,如此深入腹地,兵荒马乱、四面楚歌的岂是一个小小商队能应付得了的?”王瑕心里着急。

    贺婉容脸色变了变。

    “瑕儿说的没错,正是因为秦楚交战在即,你才不可此时回郢陈。”扶苏淡淡一声。

    “为何不可?”贺婉容看向扶苏。

    “那里此刻发生的一切你一无所知,且不说你父亲与母亲是否还留在郢陈,你能否寻得到他们;若是让他们知晓大战当前你贸然前去,他们定然也不会同意你如此行径的,想想你的母亲,当初她执意将你送出楚国是为了什么?”扶苏推己及人,分析厉害关系。

    贺婉容像是瞬间掉进了冰窖,从心顶凉到了脚尖,扶苏一语中的,母亲必是知晓秦楚必有一场恶战,当初才让她跟着他又回到秦国,因为也只有待在秦国才能确保她无性命之忧……瞬间,她醍醐灌顶,可是:

    “但……如果不能见父亲母亲一面,哪怕让我知晓他们安好也行啊!”贺婉容眉头一皱,心中难放的牵挂。

    “姐姐,公子说的没错,当下你万不可孤身前去郢陈,如果想要知晓姨夫姨娘他们的近况……不如,让那商贩帮着带封信去郢陈给守门将领,如果姨娘收到了,她一定会回信给你的,那么你就可以安心了,不是吗?”王瑕心切的希望贺婉容打消再去郢陈的念头。

    “此法可行!既解了你心头挂念,也捎带了你平安的信息给他们。”

    扶苏赞同。只是,若一直没有回音,怕是会更让她心伤了罢,眼底一丝顾虑,不过,一晃便收了这无形的担忧,只期待一切都会是好消息。

    贺婉容心中愈发明朗了,点点头。看着眼前俩人一唱一和,心中猛的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妹妹,你……是不是之前来过楚界,那宝来客栈……你来过……”

    “嗯?”王瑕没料到她怎么突然就问到那件事儿上去了。

    贺婉容伸手抚上她腰间那个红色荷囊,盯着说:

    “是这个!没错!”

    “姐姐?你……”王瑕还没回过神来。

    “妹妹,你……看到公子抱我上了马车,对吗?”

    看到她那荷囊,扶苏在宝来客栈抱自己上车的那幕浮现脑海,正当扶苏与自己讲话时,她无意中瞥见对面马背上那人腰间的红色荷囊,还挂着两个秦币,当她头伸出窗外再望去,却是一个男子高挑的背影,想来,她应该是同胡亥一起来的吧……而那抹红,让贺婉容瞬间恍然大悟……那一幕……原来,她的瑕儿妹妹误会了她和扶苏……那么,这也就是为何他们回来想要见她,却被她拒之门外的理由了?

    “你说什么?”扶苏听到贺婉容这番话,仿若也顿悟,面上紧张。

    “瑕儿,你误解了,公子是因为我脚骨受伤无法下地才抱我上了马车,不是你想的那样子。”贺婉容拉住王瑕的手,忙解释。

    “嗯!!姐姐,我没有……”王瑕听明白了,忙掩饰着慌乱的神情,她为此恼了怨了那么久,此刻听贺婉容再提起那天的事,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到底是她执念深重,忘不了他罢。只是,那一刻,扶苏始终未看她一眼,只那一眼,却成缘分薄,是他们命运失之交臂的一眼,是彼此痴缠无缘尘埃落定的一眼……也不过……就那样了……

    “瑕儿,你来找过我?你……不愿见我,是因为这件事……”扶苏双眸复杂,鼻翼轻颤,难以平复的心情,看向她的目光灼灼。

    “好好的……你们……都怎么了?”

    王瑕强忍着心中交织的纠结与痛楚,找与不找,是与不是,如今已然毫无意义,那曾经的誓言早已不做数了,此生她终是不能成为他的妻,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她若无其事的看这俩人,故作开怀笑到:

    “难得我们今日在此遇见,又找到了姐姐,一切皆大欢喜,前尘往事干嘛还要再提,我们是该好好庆祝一番,不喝点酒怎么行呢。”转头对着上菜的店家嘱咐到:

    “小二……拿出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来。”

    王瑕不以为然的敷衍之语,扶苏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神色黯然的低垂着眼,眼前人满不在乎还挂着笑容的模样,让他欲言又止,心乱如麻……

    一边,贺婉容看着貌合神离的俩人,说不出的愁绪,而被自己深藏在心底尘封住的那些东西,但愿永远不要再出现。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章邯对这一切似是一目了然,但他只静静的坐与扶苏身后,时刻保持警惕,轻声在扶苏耳畔提醒:

    “公子,切不可多饮……”

    扶苏当然明白,抬眸又看向王瑕……

    “今日我们杯酒言欢,忘掉那些烦愁心事,姐姐,妹妹敬你……”王瑕看似豪爽的一口饮尽,却是满嘴酸涩,几杯下肚,就有些眩晕……

    如同在昆阳那天,她已喝的满面通红了,扶苏欲要相劝,王瑕却身子倾向贺婉容肩头:

    “若是能听到高渐离击筑一曲,那便更好了,是不是?姐姐,来,再饮一杯!”

    贺婉容本就不太会喝酒,只是不愿扫了她兴致,和她碰了碰杯:

    “瑕儿,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

    “嗯?没有??我没醉,这酒还没有那天的酒有劲儿呢,你看我清醒得很。”说着拿起那酒壶,自顾自的向碗里倒,结果全洒了出来。

    “别喝了!”看她还在逞能,扶苏抢走了她手中的酒壶。

    “给我!”王瑕站起来,想去拿回来。

    扶苏转身向客房走去,王瑕踉跄着跟上去,一掌拍在他肩上:

    “你还我酒……”

    话未完,被眉头紧锁的扶苏直接打横抱起……

    身后,一道失落、诧异的目光投来……

    ……

    扶苏刚跨进门槛,王瑕挣扎着下来,一把拿过他怀里的酒壶:

    “干嘛要抢走,我就是想喝醉……醉了……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扶苏一动未动。

    “为什么绕来绕去,都逃不出你这里呢,嗯?”

    看他仍无动于衷,王瑕端起酒壶,似是宣泄,壶嘴对着自己,汩汩入口……

    “够了!”扶苏将那壶酒拿过,不慎掉落在地,扶过她的肩膀:

    “瑕儿,若是借酒消愁有用,世人便不会这般为情所困。”

    “是么?那公子,你呢?”

    他炙热目光的无奈和克制,却未答她。王瑕低头,他腰间金黄色流苏如此耀眼,她伸出手去抚摸目光柔和,尤显爱怜!然后靠近他的身体,他结实有力的手臂触碰着她的肩膀,从来没发觉,他站着的时候,她必须高高仰视着他,几乎迷离的双眸定睛望着……这张脸,在梦里出现了多少回啊!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心跳的雀跃,更是她此生梦寐以求却爱而不得的心痛……那动心,纯粹、久远……

    手不由的开始在他下巴游移,连带着令人喘息的颤动,手指抚上他的薄唇,她高高踮起了脚尖,温热的双唇贴上了他的唇,扶苏脊背瞬时僵直……美酒,令她醉梦,为之喜、为之满足……

    倏然间他拉开她,看过去她已是绯红双颊,眉目起波澜,却又被她紧紧拥住:

    “公子,再抱我一次……就一次,以后,我不再是你的……瑕儿了……”

    扶苏震惊,肌肤的触碰摩贴让他觉得一阵燥热,原来……他们一样,从未放下过彼此……然而,命运多舛,她已是他弟妻,造化弄人,这情深缘浅,她曾说过的,这便是彼此的宿命。

    只片刻,扶苏神思笃定,将她横抱起,平放在床榻上,盖上薄被,再深望一眼,轻轻关上门……

    榻上,王瑕闷哼一声,翻身便睡了过去……

    夜色如水,如水红尘,用半笺清香,绕过断肠柔情,在天涯思君,念念不忘中,执笔以寄相思,此情可待成追忆……

    心微凉,一水幽白夜未央……

    第二日,天色微明,王瑕被客栈周遭嘈杂的声音吵醒,翻了个身,慕然看到立在榻旁的胡亥,惊的她立即坐起:

    “你……你不是在骊山吗?怎么会在这儿?”

    微微缓了缓,她才看清胡亥愠怒的神情,突的意识到了什么,她反而不再惊讶,语气里不屑一顾:

    “你竟一直派人跟踪我?”

    胡亥依旧未答她,眼里一团火,像是要燃烧了她。

    想也不用想了,看来她猜对了,原来,自始至终她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从宫里到宫外……王瑕冷嗤一声,置若罔闻的下了床,刚站起,被胡亥一把拉过紧紧拥在怀中,不容分说的扣住她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狠狠吻在她唇上……

    没料到他突然如此,且力道极大,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一时之急她猛然咬了上去,胡亥一阵吃痛,顿时松开她,唇角溢出鲜血,他手抹上去,瞪着她:

    “你竟敢这么对你的夫君?”

    “你说过的……不强迫我……”王瑕大口喘气,退到墙角。

    “可我没说过,你可以和其他男人亲近……”胡亥暴跳如雷,恨不能将她撕碎。

    “你……”王瑕想起昨日晕晕沉沉和扶苏那一幕,她……醉酒后的情不自禁。

    “主子,人已经处理了!扔到乱坟岗了。”门口传来胡亥贴身侍从的声音。

    王瑕的脸瞬间苍白,顿悟:

    “你把他……杀了?你……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难道留着,让他大肆宣扬我胡亥夫人处处留情吗?”胡亥怒不可遏。

    “我……你……”王瑕睁圆眼,竟无言以对。

    “从今往后,若再胆敢擅自出宫,休怪我手下无情……随我即刻回宫。”胡亥凌厉的喝到,极力隐忍着心痛如绞的愤恨。

    她知他指的是什么,是徐镇上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可此时他竟能如此容忍自己,确是她意想不到的,害怕再伤及无辜,王瑕终是卸下了所有的高傲与冷漠,面色缓淡了下去。

    “好!”

    客栈外,胡亥像扶苏握拳一揖:

    “大哥,我恰巧办完公务到此,顺路接回我的夫人。”说着一把拉过她的手,王瑕便紧贴着他。

    “十八弟骊山归来,却是辛苦,此处楚界危险重重,我来带路,快马加鞭两日便能到咸阳城。”扶苏毫无痕迹的一瞥。

    “就不劳烦大哥了,夫人昨日饮酒过多,身体抱恙,还需稍作歇息,大哥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胡亥并不领情。

    “也好!”

    “姐姐……我的那匹马留给姐姐,请姐姐务必住回府里……还有,让母亲别为我担心。”王瑕看着贺婉容,难分难舍的一抹忧虑。

    “好!妹妹,一路保重!”贺婉容恋恋不舍的告别,许多还未说完的话,待来日方长吧,她嫣然一笑。

    扶苏三人策马,向西返程……

    路上,贺婉容突然问道:

    “公子心结可解?”

    “此心结,一生一世不可解,生生世世不愿解。”既是挥之不去,就将她偷偷藏在心里便好,扶苏嘴角轻轻上扬。

    看着余晖下颀长英姿的身影,棱角分明的侧脸,清晰俊美。贺婉容心里不觉释然了许多,不管怎样,横在那俩人之间的鸿沟以跨过,误会已解。时光如水,总是无言,若你安好,便是晴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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