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秦时的旧都城,如今是咸阳陆通三晋的必经之地,商业已很发达,一条滔滔不绝的石川河流经故城北部和东部。听闻此处是关中的交通枢纽,东西往来的商人多经于此,还有不少西域人在此买卖,章邯思忖着那里定然有着不同于咸阳城的繁华与景致。此时,俩人牵马刚出了公子府,扶苏安排在贺婉容身旁的婢女突然前来府邸。

    看着即要上马的扶苏,她连忙走过去一揖,吞吐到:

    “公子,婉容小姐她……她不见了!”

    “什么?”扶苏脸色突变。

    “两日前,婉容小姐让奴婢把做好的女红拿去城东变卖,小姐知晓奴婢母亲就住在城东外的村子里,特意嘱咐奴婢可以多待上一天,奴婢将所有她做的襦裙卖完后陪了母亲半日就立即赶回来的,结果回来发现小姐不在,奴婢想着小姐是不是出去办事了便等了等,可是……直到现在小姐还是没有回来……”婢女满脸的惶恐。

    “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吗?”话未完,章邯急问。

    “小姐只交代店家等奴婢回来就把客房退了,还说奴婢不用再伺候她了,这些个女红卖的钱当做是这段时间伺候她的打赏钱。”婢女满脸的焦虑。

    扶苏心中一沉,半个月了,自那夜她为他送来一盅汤,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她,听婢女说她倒也没让自己闲着,喜做女红的她常常做些褶裙,玉色绣折枝的各式襦裙等手工活儿,拿出去变卖,维持着生计,他着实没料到她竟如此自力更生。只是,她至今都还未回到将军府,看来,王瑕并未将他之前的话听进去……神色严肃:

    “既是如此,那你便回府里吧!”

    “谢公子不罚之恩。”婢女一时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

    “公子,前段时间奴婢常听婉容小姐向来往的顾客打探秦楚打仗的事情,每次问完小姐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你说什么?秦楚战事?”扶苏立即明白了,直视章邯,章邯此时也顿悟。

    “去楚界……”没有任何思考,扶苏一脚猛踢上马肚子,马儿立即风驰电掣……反方向,从北城门呼啸而过……

    ……

    快马加鞭,行至昆阳,天色已黑。

    俩人找了处客栈,打算先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将马牵到马槽,章邯给马夫交代了几句,转身追了过来:

    “公子,婉容小姐她又回郢陈了?”

    看不出扶苏的表情,但那双冷峻的眸,似乎是不言而喻,章邯没在继续说话,可他看得出,公子对这位婉容小姐似乎很是在意,又一想,她毕竟是那将军之女的姐姐,公子在意也是自然,没敢再多想,跟着扶苏走进了客栈。

    刚跨进门槛,西角落里一阵嘈杂的喧嚣声,扶苏看也没看径直向靠窗的空位走去,章邯回头随意一瞥,这一瞥就呆住了,忙慌乱的叫着:

    “公子……公子?”看着头也不回的扶苏,章邯几步走上去拉住他:

    “公子……那边……”

    扶苏驻足,转身,顺着章邯目光所及之处,震惊不已:那腰间醒目的红色荷囊随身体轻微晃动着,一身水蓝色长袍男儿装扮的王瑕满脸通红的被两个看上去风流不羁的男人一直劝着酒,其中一个人猥琐的挨近王瑕,手不安分的即要落在她的背上……猛然被一剑打下,那人被突如其来的一下给蒙住了,又痛的龇牙咧嘴,待反应过来才看清眼前气质高贵、目似剑光的两人:

    “滚……若再让我看到你们如此行径,就将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章邯凌厉的一声。那俩人互看了一眼,识相的仓皇跑开……

    矮案上两壶酒,一壶酒在王瑕面前,喝了有少半,另一壶几乎还是满的,似是看出了些端倪,扶苏拿起她的那壶酒嗅了嗅,一股除了酒香外还渗着曼陀罗花的香气扑鼻,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哎!怎么都走……走了?喂!你……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我郢……郢陈怎么走啊?”王瑕双眼迷离,站的不太稳,指着门外早已看不见的俩身影,恍恍惚惚的看向扶住她的人:

    “你……你……怎么是你……”话没说完,就被怒目而视的扶苏打横抱起,向客房走去。

    “章邯,去向店家要碗醒酒汤来。”

    “诺!”章邯连忙向前院跑去。

    “放我下来……”王瑕喝的虽然有些醉,可人还算灵醒,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被他抱起,顿时引来周遭各种奇异的目光,也难怪,一个男人抱着另一个男人,怎么看去都博人眼球。

    扶苏无视那些投来的异样,径直进了客房,将她放至榻上才松了手。

    “你干什么!”王瑕猛的推开他。

    “该是我问你要干什么?不在宫里待着,一个人跑这么远,又喝的如此晕醉,不怕会遇到什么危险吗?”扶苏担忧之极,幸好那壶酒她没喝太多否则指不定这会儿她会在哪里,窝在心里的一团火,瞬间被点燃。

    “危险??我又不是没一个人出来过,若不是你刚刚……搅过来,我早就问出去郢陈的路了……”王瑕脸颊绯红,气喘了几下,但人看起来已经清醒了不少。

    扶苏看她的眼神一侧,问到:

    “你去郢陈干什么?”

    “那你呢?你又是去哪儿?”

    王瑕看他瞥过的侧脸,起身,踉跄走到他跟前,注视他,不答而问。

    离得近了,她身上淡淡的酒香迎面而来,还夹杂着女子身上的粉扑香气,这么乍看上去,还真和两年前第一次在咸阳城酒肆里见到她时的情形一模一样,扶苏的心头不禁一动。

    许是头晕的难受,王瑕身体不由得一晃,扶苏伸手扶住她肩背,王瑕双手一把抓住了扶苏的胸前的衣襟:

    “……你呢?你也是来寻姐姐的,对吧?”语气里的青涩让她不禁鼻头一酸。

    “为什么?不把你姐姐接回府里?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得,你晓得吗?”

    “我没有不接她回府,是……是姐姐她自己不愿回去。”

    当初,她差小吉将跌打损伤的药送去的同时,还带了封信给贺婉容,希望她能回到将军府,可是她大婚那日她都不曾见到她。直到几天前她收到了贺婉容的一封书信,告知她要回楚国去寻姨夫姨娘,这让曾一度心中满是亏欠的王瑕提心吊胆,想她之前旧伤未好,又要孤身一人前往郢陈……此时正逢秦楚大战在即,她绝不允许她再独自涉险,所以向胡姬以回将军府探望双亲为由出了秦宫……天大地大,两军交战,此番出行的处境她怎能不知,可这些艰难险阻并不能够阻挡她去寻贺婉容的意念,便女扮男装沿途询问,一路至此……

    扶苏愣了下,原来是自己一直错怪了她,面色温润下来。

    “你果真是来寻姐姐的。”王瑕一丝苦笑,慢慢松开拉着衣襟的手,身体向后退去,沉沉的坐下去。

    扶苏一时焦灼的心情,但他更多的是对她的担心:

    “所以,你就任性妄为自己一个人从宫里出来,侍从婢女一个都不带?如此草率,可有想过后果吗?万一出了事,将军和夫人怎么办,十八弟他怎么办?”扶苏看她毫不在意的一副模样,气急。

    “你可真是好心肠,倒是替我家人着想这么多。”

    “我只是……只是担心你!”扶苏忽然心里空落落的,到底她变了,从前她不会对他这般疏远尖锐的口吻。

    “担心我?仅是……方才那一刻吗?”王瑕抬眸,心中早已波澜澎湃。

    “我……我一直都……”这担心怕绝不是一时一刻,对她的惦念也不是这一时一刻,扶苏从她眸里竟看到了同他一样的失落,还有数不尽的情愫依依……身体不由得紧绷。

    ……

    她坐着,他站着;她抬眸,他低眸;这定格凝视的一刹那,似乎看透了彼此所有的心思,似乎一切还如昨……情未了,心未定……这流连不止的对视,被章邯的突来的一声敲门声戛然而止,扶苏忙收回视线,出奇冷静的说:

    “你——醉了,早些歇息!”

    王瑕的眸底的炙热淡下去,唇角无声息的一勾,心中嗔怨不已,伸手便去解衣带,看她旁若无人的举止,扶苏表情一滞,几步走向门口,将章邯端来的醒酒汤放至门旁的案几上:

    “你刚喝的酒里有致人迷幻的曼陀罗花粉,这醒酒汤,趁热喝了,明日……同我一道去楚界。”背对着她,未再看,随即跨出门。

    ……

    接连两日,三人已从昆阳进入召陵楚界,虽也是马不停蹄,可沿途路上,王瑕手里拿着的那个捏好的贺婉容的泥人,逢人便问,可仍毫无结果,这让她有些心灰意冷,当初就是为了方便自己能尽快找到她,出宫前她依着贺婉容的面容做了这么一个泥人,想着从昆阳到召陵,再过上蔡,就离郢陈不远了,她只要沿着这个路线寻去,一定不会错的。可是这一路寻来问去,竟没有半点她的消息。

    林子外一条大河,章邯拉着马匹在河边饮水。扶苏望着靠在巨石上发呆的王瑕,轻轻走了过去,看着她手里的泥人惟妙惟肖:

    “没想到,你这泥人捏的如此逼真,和你姐姐十分相像。”

    王瑕听到他的话,未动,手不由紧了一紧。

    “婉容一个人,应该不会走的太远的,我们只要尽快赶路,一定可以赶到郢陈之前找到她。”扶苏看出她的歉疚与失望,安慰着。

    半晌。

    “都怪我当初顾及太多,若姐姐回到府里,有母亲在,也断然不会让她只身一人回楚国的。”王瑕低下头,心里悔极了。

    “那……为何……那时始终不愿见?”

    扶苏迄今为止还在耿耿于怀为何他楚界回来她不愿见他,也不愿见自己的姐姐?这像谜一样让人望穿秋水的感觉困扰了他这么久,此刻他太想知道为什么……

    王瑕缓缓侧头,眼里不可思议,为何不愿见他们?他难道真的不知吗……楚界客栈前上演的那一幕幕和此时扶苏的脸重合,而如今他又如此用心的去寻贺婉容……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他对姐姐到底是动了情的……心下一痛,不敢再想,突然起身,绕过他,大步流星向马匹那边走去,留下茫然的扶苏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太阳正晒,波光粼粼的水面星星点点,很刺眼!

    “公子,可以走了!”章邯给马匹喂饱了水,唤到。

    一直凝望着湍急的河流,扶苏似是回过神,向那边走去……

    突然,林中鸟成群飞起……

    “公子,小心暗箭——”

    章邯大喝一声,一剑挑开向扶苏射来的□□,突然又飞来一箭,王瑕看着那箭不依不饶的还是冲着扶苏,向前一步欲要将他推倒,扶苏似是感受到了那股危险,将她往回推,大喊一声:

    “别过来!”

    眼瞅箭向两人射来,王瑕去挡却被一股力猛拉过,直直的倒在扶苏身上,然后俩人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扶苏抱紧她迅速翻了个身,□□顺势扎进河边泥沙里……

    章邯警觉,十分从容的从马背上拿出□□,飞快跑进林中,瞅准刚刚箭射来的方向,反射回去……

    周边,立即悄无声息。

    “你没事吧……”

    扶苏盯着趴在身上的王瑕。

    王瑕从他颈肩抬起头,他的脸与她近在咫尺,鼻息可闻,彼此紧贴的身体此时似乎有股异常的燥热,他的手臂还紧抱在她背后,王瑕的脸骤然间通红……这一上一下的姿势太过撩人,让她不敢再看他,忙要起身,右手掌刚撑地,一阵刺痛感疼入骨髓一般,身体无力的直直倒下去……这一次,猝不及防的,她的唇不偏不倚的落在扶苏的薄唇上,俩人一刹那的对视,同时瞪圆的双眼,几乎不能呼吸……

    听到渐进的脚步声,王瑕猛的反应过来,惊的抬起红透了的脸,她不再撑着手,而是右侧翻身离开他……扶苏慢慢站起来,看清她手掌心的划伤,忙伸手想去拉她,王瑕却不理睬,自顾自的换左手撑地站起来,急慌走到马匹跟前,极快的梳理刚刚混乱的情绪……

    正巧,章邯走过来了。

    “公子,卑职发现了这个……”章邯递给扶苏刚刚射落那人身上的半块令牌。

    扶苏接过,细细看了看半边纹路,竟是宫中用于武夜巡官员夜巡之用的金银牌,眼里冷下去,宫里??究竟是谁……

    “公子,看来此行我们得多加小心,请允卑职传叫暗卫前来保护公子。”

    章邯想到先前出入楚界,公子为了掩人耳目并未动用任何势力,此次入楚界,本想悄无声息速去速回,可还未进郢陈就被人尾随,防范于未然,他们必须得未雨绸缪了。

    “可以!不过,只准在情急之下方能出现。”扶苏轻语。

    “卑职明白!”章邯作揖。

    扶苏眼神一移,王瑕一只手正吃力的在包袱里找着什么,他走过去:

    “是不是在找金疮药,我帮你拿!”说着手伸向包袱。

    “不用。”王瑕脸上的那抹红未减,手底下更忙乱。

    扶苏这次却没听她的话,执意帮她翻找,突然一个红盒从一侧掉了出来,连带着里面的泥人一并掉落下来,王瑕一怔,赶忙去捡拾,和同时下去的扶苏的手碰到了一起,如触电般的她忙缩回了手……再抬头,扶苏已经拿起了那泥人,端详着,不可置信:

    “这……这捏的是……我吗?”

    下一秒,那泥人就被王瑕一把抢了过去:

    “不是!”

    慌忙顺手塞进盒子里,低着头,模样十分窘迫,她摊开包袱放进去,这才看到衣服下露出的半边红瓶,欲拿出来……扶苏已蹲下,唇角漾出好看的弧度,狭长的凤眼此时熤着柔和的光,轻拉过她的受伤的手,另一只手拿过药瓶,不等她再说什么,剜了一些药膏出来,小心翼翼的为她涂在伤口处……

    “公子,这箭!”章邯神色凝重,手里拿着刚刚射在泥沙里的□□走过来。

    涂抹好药,王瑕和扶苏同时抬头,亦是同时,俩人神色突变:脊两旁有翼,翼缘有刃,前端锋利……

    “三棱形的青铜质镞?”王瑕脱口而出。

    扶苏诧异:

    “你知此弩?”扶苏看出此弩与徐镇向她射去的弩竟一模一样。

    “嗯,在父王馆藏的兵书典册中看到过。”王瑕想起胡亥给她的那几本典藏兵器书册,其中一册里面专对各式□□做了详细的记录。

    “它首长不到一尺,重不到二两,这样筹算中等弩的有效射程是两尺远,而强弩射程更远,此类大型三棱镞,数量相对较少,应为军营强弩所用。”

    听她说的头头是道,扶苏不禁对她另眼相待,认可的笑了笑。

    “确是如此。”

    王瑕想起徐镇那夜、紫金山那支箭、还有今日……会不会还有下次……惶恐不安的抓住他的胳膊:

    “是何人所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治你于死地?”

    扶苏蹙眉:

    “为何这么说?”看出她极度的不安,慢慢扶起她:

    “你莫担忧!此乃楚界,我明敌暗,遭遇些暗算也很正常,只是……这一路上,我们更需多提防,所以,决不能再擅自行动。”扶苏意思很明显,不许她再动其他念头,否则类似的事他可不能保证再有第二次了。

    王瑕听出了他只是假借暗算为由,不忍她为他担忧罢了,深看他一眼,暗下决定,等回到秦宫,她一定要将这青铜质镞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

    “好!”淡淡的一声,算是应允。

    一旁,章邯更是对王瑕刮目相看,不愧是大将军的女儿,对兵器之事竟了如指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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