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从频阳县衙直直排到田间小路,赶牛车、拉粮草的都是些当地的百姓,大多是男丁,他们只需要认真走完这一遭便算完成任务,待粮草刍藁送到目的地就可以返回当地了。

    章邯正和衙府的县官交代着什么,只见又来一群士兵,威严挺拔的左右两侧并排站着,原来这是秦王特意调出来的一支精卫,专门护送扶苏前往楚界的。

    最前面的一辆马车里,扶苏向后靠去,一只手抚在额前,紧闭双眼,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本已经结束的公务却又临时更变。昨夜一觉之后,他便收到了嬴政的飞鸽传书,命他一路跟随护送,并亲自前往楚界继续征收粮草。这始料不及的一番使命,让他的心陡然空落落的,不知为何,心底说不出来的郁闷、失落和牵挂。可事已至此,父王之命,国运之事,他,别无他法,不过好在章邯昨夜子时将高渐离带了回来。他和高渐离再见竟是一见如故,俩人热情寒暄,不知觉聊到了后半夜,显不出半点生分来。扶苏请回高渐离主要用意自是道谢,不过,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咸阳城了,他心中便另有了打算……

    今早天未亮,除了自己的那张筑外,高渐离还带着扶苏交给他的几封信,一块儿腰牌和一只装着信鸽的笼子坐上了回咸阳城的马车,一路向南……

    ……

    咸阳城将军府。

    后院温泉,李念摒去仆人,亲自帮着王贲将厚重的戎装盔甲一一卸下,一旁,衣架上挂着提前备好的一身蓝色新衣袍。

    褪去里衣,王贲裸露在后背上几处醒目狰狞的新伤疤映入李念眼中,连着往日的旧伤交错在一起,看的她心中猛然惊悚,接着溢出一阵难以名状的心痛,如果他懂她一分一毫的神伤和担忧,他就不会让自己伤到遍体。可她还是忍不住抚上那条疤责问到:

    “每次一去都会留下这样的刀剑伤,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自己的,为何总做不到?”

    “战场上瞬息万变,顾及不了那么多。”

    镇定自若的声音,不过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回身握住她的手,温情劝慰:

    “夫人,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轻看她一眼,径直走入缭绕的热气腾腾的温泉水里,静神坐下,一年多了,那马革裹尸、刀光剑影在沙场上随时紧绷的神经此刻完全松懈了下来,竟是全身心的空乏…

    身后那双无奈却又疼惜的眼眸静静的看着他……

    沐浴过后,已近晌午,王贲一袭蓝袍坐与里堂正中,双目炯炯,精神焕发,卸去了晨时那一身威武霸气,此刻身上到多了份平常人家的烟火气息,李念为他沏了一杯热茶,斟好。

    “瑕儿这丫头呢?”他端起茶杯问到。

    李念轻柔回到:

    “从早上到现在,她就等着你唤她呢。”

    果不其然,下一秒王瑕和贺婉容两人并行一起走进里堂,王贲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孩子,只一年未见,便已出落的如芙蓉般的亭亭玉立,一样高的个头,眉目神态,甚至言行间偶尔的一颦一笑都如此神似,心中不禁一暖。

    “父亲!”王瑕笑颜逐开。

    “婉容见过姨夫!”贺婉容轻轻一揖。

    王瑕大步走到王贲身旁,揽住他胳膊:

    “父亲,你总算回来了!瑕儿可是想父亲得很。”

    “一个女孩子举止怎么总是这么毛躁,应该向你表姐学学,怎么得体大方!”王贲看着贺婉容举止优雅翩翩,再望望自己这大大咧咧的女儿,不禁眉头一皱。

    “父亲!你怎的一回来就说教女儿呢?女儿只是见到你太高兴了,一时忘了该敬的礼数嘛。”王瑕撒起娇来。

    “姨夫,您可错怪瑕儿妹妹了,她从昨个到今儿一直惦念着您,刚刚也还在念叨着,瑕儿妹妹是真性情之人,婉容羡慕还来不及呢。”贺婉容一旁打圆场。

    “父亲,您临走交代女儿要学的三从四德,女儿都有学,且学得好着呢。”说完,扭头对着贺婉容一个会意的笑。

    “哦!是吗?”王贲看向他的女儿。

    “嗯!当然了!”王瑕很认真的点点头,一旁坐着的李念被父女俩的一本正经逗得偷偷的掩口而笑。

    “好,为父正好要验上一验,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的那般好!”王贲呷了口茶。

    “这要怎么验啊?”王瑕诧异,她是为了不让父亲再念叨自己才提出这一茬儿的。

    “三日后,陛下宫中设宴,你与你母亲一道进宫吧!”王贲轻轻一语。

    “进宫?”“进宫?”

    李念和王瑕异口同声。

    “嗯,这是陛下对我额外的恩赐,你们一起随我进宫领赏吧。”

    “哦!那姐姐和姨母能随我们同行吗?”王瑕此刻只顾着贺婉容第一次来咸阳城,如果能进秦宫,一睹秦王之面容,也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她还有自己的小私心,有了贺婉容的陪伴她应该也不会在秦宫中迷路了吧。但她却忽略了贺婉容和李钰对秦国以及秦王的芥蒂之心,毕竟她们是从被秦军攻打侵略的自己的故国逃出来的。

    “妹妹,如此盛宴我与母亲不便去。这几日妹妹可要好好重温礼仪礼数。”贺婉容忙推辞,莞尔一笑。

    “也好,你和你母亲就安心住下,在这咸阳城里好好转转,需要什么尽管说与你姨娘就好。”王贲心思明了,直言到。

    “婉容替母亲谢过姨夫!”贺婉容身体微微向前一倾致谢。

    王瑕正要再说什么,一旁母亲对她使了使眼色,及时制止了她的追问,王瑕这才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忙住了口。

    “瑕儿,你还有什么要说与父亲母亲的吗?”李念突然问她。

    王瑕似是想起自己那件很重要的事情,她急着来见父亲,就是想趁着父亲母亲都在,告知他们她与扶苏的事情,从王贲身旁走开,王瑕站到俩人面前,双膝跪地,正色庄容,郑重的向他们行大礼,起身:

    “父亲,母亲,女儿正有一事想禀明。”

    王贲看着突然变得如此庄重的女儿,不禁正坐:

    “瑕儿,你想说什么?”

    “父亲,母亲,女儿……女儿有了心仪之人,想嫁与他。”

    “什么?”王贲惊异,他不在的一年多,女儿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那男子是何人?”李念只淡淡的问她。

    “女儿想嫁的人是公子扶苏。”王瑕脸上一圈红晕。

    “公子扶苏……陛下的嫡长子?你……你们何时相识的?”王贲有些不可思议。

    “父亲,我与公子的不解之缘始于去年春天,我们相知相惜,情定三生要彼此守护。父亲、母亲请成全女儿此番心愿。”

    “你先起来回话!”王贲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她,扭头问妻子李念:

    “夫人以为如何?”

    “夫君,瑕儿也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了,她既已有了心仪之人,俩人又互许承诺,既是陛下之子,我们何不趁这次入宫,待见过公子的母妃郑夫人后再做筹划。”李念一门心思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她其实心里早已有了打算。

    “也好!那就等入宫后找个好时机向郑夫人禀明此事,只是,这婚嫁之事毕竟应是男方先提出后再行六礼,我们此举会不会太过于主动了?”

    “父亲,公子今日就回咸阳城,我们约定好了的,他也会向郑夫人禀明此事。”王瑕眼中的光芒遮不住,连忙解释到。

    “好,如此甚好!既然你们是两情相悦,互通情意,这心愿为父定会帮你达成。”王贲看着眼前温雅秀美、袅袅婷婷的女儿,似乎弹指之间,那个小时候掏鸟窝拿兵器的一副男孩性子的女儿已然是个娇羞羞的大姑娘了,更没料想她意中人居然会是温文尔雅、秉性正直的公子扶苏,心中不由感慨,自己的女儿竟如此独具慧眼、识人不俗!也无不惆怅岁月待自己终究还是太快了,眨眼女儿都到了要出嫁的年纪。

    “谢父亲、母亲成全女儿!”王瑕心中雀跃不已,跪拜,行礼。

    一旁,贺婉容盈盈笑意,心中默默祈祷:这样天赐的姻缘真乃天作之合,愿妹妹与意中人此生无忧无虑相亲相爱。

    ……

    已近天黑,马车还驶在前往咸阳城的路上,高渐离一路闭目养神,眼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抽动,嘴唇微微翕动着,好似再默语什么,忽然嘴角一个上扬的弧度,睁开了眼,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老人家,今晚能到咸阳城吗?”

    “难说啊公子,你看这天已经快黑了,估计就是赶回去了城门也早以关了。”

    “即是如此,我们在沿路中找家客店先住一晚,明儿早再走。”

    “好嘞好嘞,这马儿也走了的乏了吃不上劲儿了,是得赶紧歇歇了。”

    明胜客栈。

    高渐离将包袱背在肩上,拿着那张筑和鸟笼下了马车,车夫将马牵去马槽喂食。他向店家要了两间客房,小二便引他上二楼,楼梯拐角处,正对着的那间房门打开了,里面一身粉红色华衣,发束高高盘起,气质高雅的一位女子迎面走来,与她楼梯口擦身而过时,高渐离低头侧身让了让,那女子轻瞥了一眼他,还有他手上那张筑,倒也不谦让的直接走下去,身后一个女婢紧跟着。

    小二仅走了几步,打开了紧挨着刚刚楼梯拐角那间客房的旁边的门。

    “公子,这是你的客房,对面那间是另一位客官的,你们好生歇息,需要什么请告知小的。”小二邀手一指,人勤嘴快,看上去就是个机灵人。

    “好,有劳。”高渐离依旧淡漠的样子。

    ……

    入夜渐微凉,熄了灯,白月光投射进窗内,直直的照在高渐离的脸上,一路上舟车劳顿,他刚躺下便困意袭来……

    忽然,廊灯点燃,昏昏闪闪,“啊……”一阵叫喊声惊到了正歇息的客人们,高渐离睡觉本就轻,猛然一下子坐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刚开了门,一个人影撞过来,浑身颤抖的抓住他,嘴里喊着:

    “那儿……那里,它就在那里……”

    “什么东西?在哪里?”高渐离仔细一看,此人是刚刚楼梯处见过的那名女子,她披散着长发,赤着脚,只一身就寝的淡蓝色里衣,就这样仓皇失措的跑出来。

    “蛇……一条蛇……在房里!”女子惊恐至极,整张脸都是苍白的,然后就看见她那个女婢,手里持一根粗棍,倒是胆大得很,一下一下把那条花蛇从房子里向外挑,突然一个用力,那蛇直接蹦到高渐离的房门口。

    “啊!!!不要过来!”女子吓的整个身体跳起来挂在高渐离身上,本能的紧紧搂住他脖颈,脑袋缩进他胸口不敢再看。

    不一会儿门口围观了许多人,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人来,一身奇装怪服,身上挂着一个竹篓,腰间还别着一支竖笛,怎么看都不像是本地人,中原话说的也是十分吃力:

    “哦!不,不要……不要伤害它……”看到高渐离即将踩下去的脚,他忙走过去,顺手抓住那条花蛇,往自己的竹篓里一塞,居然笑呵呵的对着众人:

    “你们……不要害怕,这是我……的宠物,不会伤人,它太……太调皮了……偷偷……溜出去!”

    人们似乎也是不想再费力的听他说下去了,有人气愤的嘟囔着“把你的东西看好了,别再跑出来吓人了,不然就给你烹了吃了。”

    店家为了稳住众人一时的恐慌也忙劝说到:

    “没事了没事了,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不早了,各位客官赶紧回房歇息吧!”

    人们陆陆续续的又回到房里。

    那人对着高渐离和被吓坏的女子还要说什么,一旁那女婢气呼呼走过来:

    “快快带着你那东西走开,要是把我们公……嗯……小姐吓坏了,有你好受的。”

    那人一副委屈的模样,只好双手合十表达歉意,悻悻的离开了。

    “你可以下来了吗?”高渐离眉头一蹙,轻声一问。

    身上的女子似是还没回过神,抱着他依旧没动弹。

    “小姐,小姐?那蛇已经被赶走了,没事了。”

    高渐离不容分说,双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拉下来,看她神情恍惚、目光游离的样子,看来真是被吓到了,回头对着她那女婢说到:

    “带她回房,喝些热水压压惊。”

    “替我家小姐谢过公子。”那女婢轻轻作揖,扶住她家小姐。

    高渐离冷冷的看了眼那女子,转身,关上门……

    第二日,天已亮。

    一扇窗前,默默纤细的身影安静的立在那里,张望着院落内上了马车的高渐离,看着马车走出了客栈,越来越远……

    这个仪态不凡,仙姿佚貌的女子就是昨晚被蛇吓坏了的那个人,她的名字赢元曼,秦始皇嬴政的女儿华阳公主。

    ……

    高渐离赶到扶苏的府邸时已是太阳高挂的巳时了,看门的仆人看到他手中持着印有主子名字的青铜鎏金腰牌,立即热情相迎。

    入府后,仆人请来府邸一名叫甄越的管事,高渐离把其中扶苏交代的一封信交给他。甄管事看完扶苏留给他的竹册,和颜悦色,双手一握:

    “原来是我家公子的恩人,甄越见过高公子,有劳高公子千里跋涉赶来为公子之事奔波。”

    “无妨,举手之劳。”

    “已近晌午,高公子一路劳顿,请先用午膳,之后甄越带您去将军府。”

    “也好!有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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