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勾沉入云层,天阶夜色如水。窗外狂风卷着细雨横斜打在檐上淅淅沥沥,殿内红烛摇曳,错金螭兽香炉飘出青烟袅袅盘旋,隐约的馨香幽幽弥漫四下。
床前低垂的幔帐被映得朦胧半透,榻上沉睡的那人置在床沿边的手略微动了动,幅度虽然不大但还是让守在塌前的复辞瞧了去。
“皇上!”复辞一连唤了好几声,他守了晏九亭一整日,那双熬红的眸子中喜忧掺半。
榻上的人过了须臾才缓缓睁开双目,眸中还含着一丝初醒时的迷茫。
“您终于是醒了……”复辞双手合十将那只冰凉彻骨的手包在掌心中,额间轻轻靠于之上,“您这样,属下真的害怕……”
掌心被指腹轻轻划过,似是无声的安慰。
蝶羽般的眼睫轻微颤了几下,晏九亭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朕这回又睡了多久?”
复辞张了张口,踟蹰片刻才道:“您是昨日在金銮殿上倒下的,现下已过了戌时……”
是整整一日有余啊。
晏九亭轻叹了一声,臂弯杵着塌面想要起身。复辞见状连忙上前搭手将他扶起。
“朝中这些日子怕是动荡的厉害吧?”晏九亭静静望着床尾面上不露喜忧。
朝中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二人都心照不宣。只是现如今就连宗亲旁支都拐弯抹角地来探皇帝的状况。
晏九亭膝下无子嗣,更遑论择立储君。若是真的撑不住了,这皇位便只能由晏氏宗亲继承。
复辞不敢与他明言,于是便没做回应。
但这反应又何尝不是一种默认。晏九亭问他前其实自个心中便已经一片通透。
“扶朕去案台那。”晏九亭倏地吩咐道。
复辞得令不曾犹豫,小心翼翼得将人搀扶到案前坐下,随后便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他规矩的守在一旁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案台之上。起初复辞并不清楚晏九亭要做什么,直到看见他拿过玉玺在那蜡筏纸上落下一印后方才惊觉。
心中有了猜测,复辞不由惊道:“皇上,您这是……”
但不待他讲完,晏九亭便将那筏纸递到他手中,正色道:“复辞,朕今日拟下这道诏书,你务必收好,若非必要时候勿将其公诸于世。”
那道圣旨还展开着,复辞接过手中低头一看便可窥见上头那清隽遒劲有力的小楷,利落洒脱镌刻在这字里行间。
这是一道立储诏书。
“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兄啸亲王遗子晏真一脉亲承,天资粹美,伦序当立。谨告天地宗庙,于楚寰四年十一月初九,授胤礽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待朕百年后,嗣皇帝位,奉祀宗庙,君临天下。”
右下方那方朱砂印醒目赫然,彰显着无形的威慑令人信服。
复辞颤颤巍巍地合上了那道诏书,眸中隐约有水雾缭绕,他双膝缓缓跪地俯下身恭顺道:“属下,遵命。”
此时外头雨势渐大,沉寂的黑夜中隐约现出电闪雷鸣之象,不过顷刻,便有一道惊雷划破天际般闪过,轰隆一声响彻云霄。
惊扰了殿内之人的安宁,也将外头那只毛团儿吓的直溜进了殿。
一身蓬松的绒毛被那外头的潮气熏的有些耷拉,毛团儿一溜烟便跑到了晏九亭脚边。
复辞本不想让这个带着一身寒潮的东西沾染上晏九亭,但那人见着它后竟将它捞起来抱在了怀中。
毛团儿贯会取宠,进了这舒服的怀抱便用脑袋亲昵蹭着晏九亭的手。
江倾衍走后,他便让复辞将这狗儿带到了承景宫。但这毛团儿却成天守在宫殿前,目光一直望着殿外像是在寻什么人般。
晏九亭垂眸望着这一小团,倏地开口道:“你这狗儿也是个养不熟的,这些日子喂你的是我,待你好的也是我,可你却日夜盼着那人来带你离开。”
“没良心的坏狗。”
他这话中颇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复辞听出来了,泛起的酸楚顿时难抑,脱口道:“你又何必一再为了这么一个人伤神,明明我……”
声音戛然而止,复辞蓦然察觉自己的失态立马噤了声,他不敢对上晏九亭的目光遂将头垂下。
晏九亭抚着毛团儿的手顿了顿,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早已杂乱无章,复辞未说尽的那半句话在他心中已然呼之欲出。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晓,复辞这份不敢道出的心意。
只是此生注定要辜负,倒不如从未捅破这层薄纸,留有余地对谁都好。
殿中静谧半晌,跪着的不动,坐着的也不开口。
晏九亭叹了声,将怀中那只打蔫的毛团儿放了下去,道:“去让人备下热水吧,朕要沐浴。”
“……是。”复辞应了声便退下。
四下空旷无人,只闻淅沥雨声不绝于耳,偶伴着三二声响雷造访,汹涌之势奏不出一段婉转乐章,听着心头愈发闷堵。
寂寥雨夜让他无端想起了那个令自己身陷囹圄却还魂牵梦绕的人。
江倾衍啊,这个混小子,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离了自己当真就这般快活。
晏九亭望着窗外被风雨卷的摇曳乱舞的枝干出了神。
“皇上,热水已经备下。”
复辞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晏九亭闻声收回目光缓缓起身走出。
汤池周围缭绕着白雾氤氲,晏九亭苍白的身躯被这热气蒸出了红晕。
复辞本想替他洗浴,但他不愿假手旁人,只将伺候的人都屏退了去。
复辞也只好守在门外候着。但这一等竟快过一个时辰了,他不由地在门外唤了几声,却都未得到回应,心中暗道不好,便破门而入。
汤池中的人背对门口,对这破门而入的动静是半点反应也不曾有。
复辞走到他身旁蹲下,只见他双目轻阖,身子微微倾斜靠在池壁上,像是又睡着了。
池水冷却的只留有一二余温,复辞怕他着凉没有多犹豫,将人自水中抱起扯过一旁的衣物裹好。
尽管他动作很快,但怀中之人还是轻颤了颤。复辞只将他抱紧了些,就这般走回了寝宫。
将人安置好,复辞便又守在塌前。
一个人的身体不会无故差成这样,前些日子见到宋瑾出现在宫中,晏九亭身上这系列变化便都解释的通了。
魔医的名号在其他地方或许鲜为人知,但在燕国却广为流传。他的药可以救人于水火,亦可以杀人于无形。
更何况宋瑾这些时日蛰伏在江倾衍身边,要通过他对晏九亭下手简直易如反掌。
复辞是那个知晓一切,却不敢也不能道破的人。他不能背弃自己的国家,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旁人设计陷害。
燕军不消多时便会对楚国发兵,而在手握兵防图的燕国面前,楚国几乎没有反手余地。
他便是罪魁祸首。
“对不起……”复辞阖上双目。
就让他自私一回,燕军破关的那日,他会带着晏九亭离开,即使他会因此恨上自己。
窗外的暴雨雷鸣不止,似乎在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祸端擂响战鼓。
丞相府中,二人对坐在竹塌之上对弈。蓦然,一封飞书自窗外飞入,那黑衣蒙面的男子头也不抬便精准用两指接住。
放下手中的棋子,蒙面人将信拆开看了起来,倏地,他像是见了什么顶好笑的东西般,笑得连腰身都躬起。
柳鸿建在对坐看着,不禁发问:“怎么了?”
那人笑了半晌才止住,将手中信件抛给他,道:“江倾衍要谋反啊,江显养出来的儿子竟然要谋反啊,你说好不好笑?”
柳鸿建看完信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便豁然开朗:“皇帝病重,又遭逢此祸乱,我们不如趁此机会一举将其拿下!”
“不急。”那人阴测地笑着,“你我暗中协助,江倾衍这场谋反务必成功。”
“我倒要看看江显在看到自己悉心教养的儿子成了乱臣贼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皇帝这些天来清醒的时间占少数,朝中的异议舆论声也愈发加剧。
晏九亭却好似恍若未闻般,只要醒来后便处理那些搁置堆积的事物。
其实多是些让他立储的折子,若不然便是暗戳戳的让他禅位罢了。
但柳鸿建却迟迟未有动作,这让晏九亭十分意外,此人谋逆之心昭昭按理来说应该断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才是。
胸口处那股绞痛感又席卷而来,晏九亭用力摁着却还是难以抑下。
这时,复辞刚好端着熬好的药汁回来,见到晏九亭痛楚的模样,心下一惊,连忙上前扶着他:“皇上!可是又难受了?”
晏九亭双目紧阖,过了半晌才睁开眼微弱地答:“朕无事,你走一趟丞相府,朕不放心柳鸿建,你且去查查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复辞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急呼打断。
随即便见陈总管跌跌撞撞地从殿外闯入,冒失不说,便连头上那顶冠帽也歪斜一边,模样极为狼狈。
“何事如此喧哗,也不怕惊了圣驾!”复辞呵斥道。
陈总管面上一片恐慌,整个人像从鬼门关逃出般惊魂未定,兀自喘息良久,他像失魂般道:“贼子乱臣……谋反,他们要造反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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