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何妨沉醉

    思过堂位于少林寺院中靠近西北方位的一个角落,只是一间小小的屋舍,周边松柏林立,清幽静谧,寂无人声。但杨逍一行到切近,不必举目四顾,视线只一扫,即知房前屋后、树上树后,至少隐藏着二十名少林僧人。他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圆真发问,冰冷的语调透出怒气,“既然空闻方丈说李寻欢是自愿留在少林思过的,为何要安排这么多人像看着犯人一样?”

    圆真不动声色地朝杨逍合十道:“阿弥陀佛,杨左使,李檀越的事不归贫僧负责,贫僧不知掌门师叔是怎样的考量。”

    杨逍一听,懒得再搭理圆真,径直走向门口,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屋内的李寻欢此时仍在为林诗音牵肠挂肚、担忧不已,听到敲门声,心便一紧,只道是百晓生又来催逼,哪里能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呢?

    打开门的一刹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像被点了穴道、一动不能动。有什么在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些记忆之中的往事,那些内心深处的情感,如同漫天飞雪纷纷扬扬。

    本以为今生再无可能见他的面,但此时此刻,他却近在眼前,近到只要他伸出手即可触及。他很想伸手,却没有伸手。这是又一场梦的开始么?任他再眷恋梦中的蜜意柔情,却再也承受不住梦醒后的肝肠寸断。

    他让他爱得刻骨铭心,却也痛得蚀骨销魂。

    他们就这样门里门外静默对视,眼波交缠,却说不出一字。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很长,也许很短。忽听圆真在一旁说道:“杨左使,那你们先谈,贫僧还有别的事、就不陪了。”

    李寻欢如梦方醒,第一个反应就是将门关上。可是,杨逍已经一个箭步抢进门里,闪电般出手、一把就扣住了他的左手。

    可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颈边多了一把小刀。

    他们面对面僵持着,片刻后,杨逍苦笑:“你想杀我?”

    李寻欢厉声斥道:“放开你的手!”

    他本不想放,他甚至想再进一步直接揽他入怀,但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一片深深的伤痛。他的喉咙堵上了又苦又涩的一团,眼眶灼得发痛,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李寻欢收回小刀,迅速转身、一直走到窗边才停下脚步。

    他们之间,就这样被他拉开了二十步的距离。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冷漠、不带一丝温度。

    杨逍沉默着凝视刻意背对着自己的人,他颀长孤峻的背影愈发显得伶仃消瘦,一身黄色更是刺痛了他的眼——你连我喜欢的白衣都不肯再穿了么?

    “为什么要留在少林寺思过?”他压着怒气,“凭你的身手,只要想走,这帮秃驴根本休想困住你。除非,是你自己不走。”

    “没错,就是我自己不走,”他答得直白,“我是为了诗音。”

    他如遭雷击,心中剧震,咬牙道:“诗音?林诗音?你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

    他听到他笑了一声,是那种轻蔑的笑、鄙夷的笑、好笑的笑。他转过身看着他,挑衅的眼神,锋利一如他的飞刀。

    “这是我和诗音的私事,用不着你管!”

    他呼吸一窒——这句话,分明是那晚他曾说过的话,除了将“晓芙”换成“诗音”,其余一个字都没有改过。

    他被噎得无言以对,心中翻腾起一波又一波酸涩的惊涛骇浪,却偏偏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死死地瞪着他,脸因盛怒而泛红,颈上青筋突突地跳。

    他再次转身朝向窗外,冷冷地抛出一句:“你的话说完了吗?说完请离开这里。”

    他终于按捺不住,低吼出声:“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笑话!”他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你!”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两手紧握成拳,竭力控制自己不将情绪发泄出来。

    可偏偏,李寻欢还不解气,非要继续刺激他。

    “杨左使教务繁忙,又有佳人在抱,何必为一个已经恩断义绝的人耽搁时间?若影响了明教大业,或是冷落了知己红颜,这个罪过在下可担待不起!”

    这几句话,杨逍已然忍无可忍。有生之年,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只觉尊严扫地,自己的一片心意也被践踏成尘,又急又气,再不想呆呆地杵在这里被那人冷嘲热讽,只想马上逃离这个令他感到憋闷压抑的地方。

    他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了,他的手甚至已经拉开了一道门缝,可从外面透进来的一丝冰雪寒意令他倏然一惊,手、硬生生顿住。

    ——你要干什么?他只不过才说了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你那晚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难道不比这些扎心十倍?

    ——这是你欠他的,这是你应受的惩罚,你既爱他入骨,难道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吗?

    ——现在若是跨出这道门,你将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他了,这是你能够承受的结果吗?

    一念及此,他瞬间冷静下来,重新闩好门,调整呼吸,平复情绪,再次转身面对他的背影。

    脑海中飞快地回顾了二人方才的一番对话,直觉自己用错了策略,再这样硬碰硬地针锋相对下去,只会越说越气、越极端、越不留余地,那还能指望挽回什么?

    他知道他心软,他更知道他心里其实有多在意自己。

    ——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别人又看不到,就豁出去什么面子里子都先不要了罢。

    ——这辈子唯一的低声下气、软语温言、柔情缱绻,只给你。

    打定主意,他改变了语气,用自认为最低沉悦耳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有、去、峨、嵋、山。”

    这句话,着实让李寻欢的心猛地漏跳了半拍。但他仍强撑着没有转过身来。

    身后,杨逍继续沉痛地说着:“其实那晚我刚出门就后悔了,我本来想回去找你,可是又……不好意思,就一个人跑出去喝了一夜的酒。我仔细想了你说的话,你说的对,我根本就不爱纪晓芙。”

    听到这里,他的呼吸开始不稳,心跳砰砰地撞击着胸腔,眼眶也热热的。他阖了双目。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所以天一亮,我就拎了两坛酒回去找你。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没想到,你……已经走了。”

    杨逍说完这段话后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再考虑什么策略,是真的陷入了彼时彼刻的情绪之中。当时的震惊,当时的恐惧,当时的悔恨,当时的绝望……时至今日仍令他感到一阵刻骨的寒。

    而背对着他的李寻欢,此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继续说下去:“我本来想立刻追出去找你,可是那晚我淋了雨,又急火攻心,昏迷了,有整整三天罢……”

    ——急火攻心……昏迷了……整整三天……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他,眼中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痛心。

    视线相触,他受到了鼓励,立刻向他走过去。

    “我醒来后,五行旗使又去了天字门,我安排完他们的事就动身去临安找你,我以为你回了临安。我去过双义楼、六和塔、平安客栈、甚至五里坡……我去了每一个与我们有关的地方,可是,却没有找到你。”

    这时他已站到了他面前,他却不敢与他对视、垂头看着地上的某处。他说的这些话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那一个个名字,都记载着属于他们的回忆,有甜、有苦、也有痛,却都镂心刻骨,永志不忘。

    “后来我回了天鹰山,让鹰王派出天鹰旗下弟子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这就是上次我给鹰王父子留的任务、整编后的天鹰旗负责明教的情报。没几日他们发现了传甲,去太原打听、才知道你来了少林,我就马上赶来了。”

    说完这番话,他试探着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他没有躲。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怒之下口不择言,更不该说那些话伤你的心。你可以惩罚我,随便你要怎样都行,你就是要我这条命,我也可以给你。但是,不要惩罚你自己。你……瘦了很多……”

    他的心一颤,他的语气是从未听到过的卑微,却又温柔得让人心碎。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头脑有些昏沉,朦胧中忽感到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那么熟悉的感觉,令他刹时回到了那晚的星空下、太湖石畔。就在他的唇即将覆上自己的那一刻,他猛然醒觉、迅速挣脱:“放手!”

    狼狈地转过身、重新站到窗前,他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低声问道:“这算什么?难道……这次又是喝醉酒了么?”

    掌中真实的温暖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杨逍忍不住一拳砸向身旁的墙壁——挫败、懊恼、沮丧、郁闷、委屈、丢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种种感触,你都让我尝到了!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才肯离开这里?”他双眼通红,咬牙低吼。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低叹道:“我不能离开这里,只要我的脚踏出这个门半步,他们会杀了诗音。”

    “诗音,诗音,”他只觉怒火中烧,吼道,“你亲口对我说过,林诗音并不是你的心上人,她是死是活是龙啸云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李寻欢猛回首、盯住他的双眼,悲声道:“诗音虽不是我心上人,可我害了她一生。就算赔上我这条命,也弥补不了我对她造成的伤害!”

    视线胶着,僵持不下,杨逍蓦地一声大吼:“好!既如此,我现在就去救那个林诗音,只要我把她救出来,你就得跟我走!否则,今日我就在少林寺大开杀戒!”

    心中一阵绞痛——他口中说着最狠的话,眼中却是最痛的伤。愣了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凭什么跟你走?”

    这次换他怔住,但只是一瞬,他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塞到他手中:“就凭这个!”

    低头一看,掌中赫然便是那一方镌着红色火焰的“铁焰令”!

    他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脑中轰地一响,几乎站立不稳。

    “为什么给我这个?”问出口的声音带着轻颤。

    然而这个问题却把杨逍问住了。

    ——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这个令牌,曾被我当作定情信物错付他人;这个令牌,曾令你心如火焚、痛苦不堪。而今,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信物了。

    ——可是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要怎么回答?他心念电转。以他的性子,本该直接告白,可一想到方才他那么排斥自己的亲近,他又犹豫了。他会不会还是以为自己在轻薄他?冒犯他?甚至……玩弄他?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没有退路,万一他拒绝,岂不是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

    生平第一次,狂傲自负的光明左使对自己失了自信,患得患失,踌躇不决。

    移开视线,他望向大门,边想边说:“你不是明教中人,有了这个令牌,就可以任意差遣明教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发号施令,都不必通过我。五行旗这次肯低头归顺,完全是因为他们对你十分信服。大家都希望你能回去,我……也希望。”

    他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目光,心里只觉哭笑不得:“你说了半天,就是为了明教?”

    杨逍沉默片刻,实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表达、要如何表达,无奈只能回避:“我现在去救林诗音。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把她平安救出来,你就得跟我走。”说完就要开门。

    “等等!”他叫住了他。

    回首,询问的目光。他轻叹一声:“你不能去。”

    “为什么?”

    “虽然我不知他们把诗音关在何处,但我知道这事是百晓生一手策划的阴谋,根本目的是为了屠龙刀。他们并不是真要对付传甲,无非是想用他的事引我出来、再用我要挟你和鹰王。他们怕我不听话,才抓了诗音当人质。所以,他们一定已经布下了陷阱等着你去自投罗网。”

    听到这番话,杨逍的脸上露出二人相见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这么说,你是明知林诗音有危险、却不肯为了救她而出卖我了?”

    他一怔,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脸上微微有些热。

    他几步走过来,再次捏住他的肩头,邪邪地一笑:“就冲这个我也得去救她。陷阱就陷阱吧,大不了把我这条命赔给你,只要你不再生气。”

    明知他是在玩笑,可他就是听不得类似的话,冲霄之殇是他心底最深的痛,他当即白了脸色,没有拿铁焰令的右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臂,急道:“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要你的命!我跟你一起去!”

    他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他看到他唇边的笑意深了,他的目光正锁定在自己的右手上。

    这才意识到情急之下失态了,忙松开手。可是,他已闪电般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你不能去。”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为什么?”

    他一字字道:“他们不是不让你踏出这个屋子半步吗?他们手上有林诗音,你去了会不受制吗?你的飞刀还能出手吗?你的功力能使出几成呢?”

    说完,他略停了一停,又续道:“何况从现在起,你我最好不要同时出战对敌。因为我会分心,你,也会。”

    他抬眸看着他,他也看着他,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那一簇跳动的火焰。

    “你放心吧,百晓生那些人不是我的对手。”他自负地一笑,总算恢复了往日那个笑傲风云的样子。

    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可是还有少林……”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救出林诗音,我也一定会让自己平安无事,”他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灼灼凝视着他,用力握紧掌中他的手,“因为,今日我一定要带你走!”

    他不再坚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心跳交织在一起,在这一刻,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

    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开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他望着他的背影,左手下意识紧紧握住铁焰令。那一簇赤红的火焰,温暖了他的手,更熨烫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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