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珩从小就是个怪人。

    据说他的母亲在他出生时就死了,后来他便被皇帝——那个他几乎记不起长相的父亲关在冷宫。

    他意识到自己和旁人不同,是在朝夕相伴的奶娘死的那天。

    奶娘死了,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而听说常人在这样的时刻是会伤心流泪的。

    于是宫里那些太监宫女都开始讨论他是个冷血的怪物。

    一些他从前的事迹也被拿出来传。譬如从小到大都没哭过,譬如看人的眼神从来像在看死物。

    谢延珩对这些传言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对生死、情感都缺乏认知。

    在他眼里,生与死不过是不同的状态,而情感更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万事万物,他都能站在一个极冷漠的视角看待。

    不过后来他想起,奶娘是很怕孤独的。他虽感受不到死亡带来的悲伤,却觉得,奶娘平日里对他不错。

    而且太监宫女们总这样讨论他,连饭都忘了给他送,他觉得有些头疼。

    于是他把那个讨论得最起劲的太监丢进奶娘的墓里,这样奶娘到了地下也有人伺候,而他的耳朵也清静了。

    后来,他那个野心勃勃要除掉其余兄弟的三哥,就用这个太监的死来向他发难。

    而他第一次见谢宁宁,就是在被三哥兴师问罪的前一晚。

    那晚的梦里,他见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女。少女面容清秀,有双极亮的眼睛,她高深莫测道:“你明日要被你三哥为难,我来教你怎么对付他。”

    谢延珩不解:“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他?”

    少女眼珠子咕噜噜转,然后一本正经说道:“因为我善良。”

    谢延珩问:“你是谁?”

    少女笑眯眯道:“我是你的梦中人呀!”

    第二天谢延珩用梦中人教他的话来对付那气势汹汹问罪的三哥——即使他不甚明白那段妄议主子、苛待主子的说辞的内涵。

    他不懂尊卑,就如同他不懂生死、不懂情感。

    万事万物,只如其所呈现的样子般存在于他心中,无生无死、无尊无卑、无喜无悲。

    但那段说辞显然是有效的,一句“苛待妄议皇子按律该斩”便把三哥说得哑口无言,气呼呼地甩袖离开了。

    后来那个少女便经常入他的梦。

    从前谢延珩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孤独,也更懒得搭理旁人。

    可这次,这个梦中人不一样。

    哪不一样他说不出,他只觉得他和她是相连的,在她面前,他会变得不再是个“怪物”。

    他会因为她开心而开心,也会因为她生气而难过。

    那时候谢延珩最期待的便是每晚入睡,这样他便能见到梦中人了。

    后来少女在现实里也出现了,她告诉他,她叫谢宁宁。

    她时常带一些好吃的给他,他们时常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安静地听她讲。

    没过多久,一场残酷的宫变发生。他的三哥等不及父亲老去,强行夺得了皇位,成为了那个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

    而谢宁宁在宫变发生前,就将他带出了冷宫,让他躲过了那场浮尸千里的宫变。

    他们一起离开了都城建康府,一起走过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

    与谢宁宁在一起,谢延珩感受到了缺失的情感,他拥有了所有情感体验。

    谢宁宁是他作为人的那部分。他所有的情感皆因谢宁宁而起,故贪嗔痴念皆系于她一人。

    后来,在他与谢宁宁成婚第三日,谢宁宁留书一封,说是有事儿需要去一趟东海郡府,最迟一个月便能处理完事情回来。

    谢延珩在并蒂村他们的家等了一个月,却并没有等回谢宁宁。

    谢延珩独自一人去了东海府郡。他找了许久,在一个夜晚寻到了谢宁宁的行踪。

    也是在那一晚,谢宁宁手脚上绑着镣铐,被一个戴着黑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带走。

    那人发觉他的跟踪,用了术法瞬间消失。

    谢延珩一直知道谢宁宁是修道之人,谢宁宁也曾教给他一些基础的心法。可那只是些聚气入体的简单心法,根本无法让他追上那个把谢宁宁带走的人。

    那人的修为极高,即使是千年后已是仙门骄子的谢延珩,在回忆当时的那人时,依旧无法判断对方的修为究竟几何。

    为了找回谢宁宁,当时的谢延珩走遍山川大河,想要寻找可以教他修仙的人。

    最后他晕倒在了荒芜的大沙漠里,被正好路过那地的荒泽君发现。荒泽君将他救起后,听闻他想要修仙,又见他根骨确然卓绝,便将他收在了门下。

    如此千年。

    而这千年,谢延珩一直想找到与当年那个黑斗篷有关的线索。然而仿佛仙门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找不到任何踪迹。

    于是后来,他只能往散修的方向找。

    他极频繁地外出历练,尽可能见到多的散修,只为获得一点点线索。

    这一千年,谢延珩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的剑宗弟子。这样,他便能一直在仙门待下去,寻找一个渺茫的线索和希望。

    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他习惯了失望,但从未放弃。因除了谢宁宁,他本就别无它欲。

    ……

    为了打败瘟妖开启禁制,宁春月不记得最终自己是怎么停下来的。

    印象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谢延珩向她走来,坚定地握住她的手。

    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中。

    房中有一名小弟子在伺候,见她醒来十分高兴:“宗主你终于醒了!前日医师瞧过后说你没什么事,只是精疲力竭而已。可你不知道,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宁春月按了按脑袋,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是谢道君送你回来的。说起来,谢道君自己倒是受了很重的伤,浑身的衣服都是血呢,但还是先把宗主你送了回来。”

    宁春月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桌上:“桌上是什么?”

    “是宗主的发饰和一份帛书,谢道君留在这儿的,说都是宗主的东西。”

    发饰便是前些日子谢延珩从她这儿拿走的那串红铃兰,可帛书是什么?

    宁春月吩咐小弟子:“把那份帛书拿给我。”

    小弟子将桌上的帛书拿了过来。宁春月接过那份帛书,打开,看到内容却陷入了愣怔。

    这是一份婚书。

    婚书泛黄,可见年代已经很久远了,但保存得很完好。

    宁春月定定看着婚书的落款——

    珩。

    宁。

    是了,在她晕过去之前,她记得谢延珩说过,他用了鉴真镜,她再也不能否认了。

    前几日被瘟妖困在迷阵的那个夜晚,她与谢延珩争吵时谢延珩说过:【你就是谢宁宁,我会证明给你看】。

    宁春月盯着手中那份泛黄的婚书,许久,她吩咐小弟子:“你先出去。”

    小弟子迟疑了一会儿,约莫是担心她,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小弟子才出门。

    屋中只剩下宁春月一个人,她端详了一会儿这份帛书,而后注灵力于其中。

    一段景象显露出来,那是鉴真镜确凿她就是谢宁宁的影像。

    鉴真镜是剑宗法宝,平日里用于律法刑罚。

    其中一项用途,便是鉴定无主之失物究竟曾归属于谁。

    失物与旧主在一起,两者有相同气息,鉴真镜便会发光。

    影像里,谢延珩从她那儿拿的那串红铃兰发饰被与一只簪子放在一起。鉴真镜发光,证明两者拥有同样的气息。

    所以那只簪子,是她宁春月从前拥有的东西。

    而那只簪子,是属于谢宁宁的。

    这用于律法刑罚的法宝,竟然被用来做这种事。

    宁春月看向桌上那串被还回来的发饰,原来谢延珩问她讨这东西的真正目的在这儿。

    这个时候再去追究谢延珩找了假借口拿走她的发饰已经没有意义。

    宁春月垂下眼眸,其实她一直知道,她确实有可能是谢延珩在找的那个人。

    可谢延珩的执念对她来说是个麻烦,所以她便不愿承认——模糊的可能性,那就当没有。

    谢延珩说的话出现在脑海:【没有人能真正抛弃过去的自己。】

    似乎尽管她不愿意面对,谢延珩也要逼着她面对了。

    宁春月轻叹一声,半靠在床头。

    ……

    后山乱局,弟子隔离之院落被用空间扭曲之术藏于隐蔽之地。而柳叶宗宗主及门人被困其中,与瘟妖展开搏斗,最后在赶来的谢延珩与许锦容两位道君的帮助下,将瘟妖杀死。

    一场大战后,宁春月力竭昏迷,谢延珩身受重伤。

    没人知道,其实谢延珩的伤是宁春月造成的。谢延珩和许锦容,很有默契地瞒下了这件事。

    许锦容作为乱局后唯一无损之人,将瘟妖的尸体提去交给了荒泽君。

    荒泽君发现瘟妖竟是宗门弟子泽林,十分惊讶骇然。

    他心中疑窦良多,可唯一经历了全程的宁春月还在自己屋中闭门不出,他也无法得到更多资讯。

    直到宁春月终于从院落里出来,荒泽君才得以与她对话。

    两人约于议事堂,宁春月将所知的信息告知荒泽君。

    “那瘟妖是半妖之身。他以人类之肉/体,与瘟妖进行了强行的合成。”宁春月说道,“人妖合成非同小可,目前无法确定是泽林一人所为,还是有人助他。”

    荒泽君点头:“许道君将那具尸体提来时,我便已知人妖合成之事。”

    “根据他当时所称,进行了人妖合成试验的不止他一人,但其余的都失败了。”

    “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一场有组织的阴谋。”

    宁春月点头:“只是目前信息还太少,无法推测这场人妖合成试验真正的目的和波及的范围。”

    “宁宗主放出血脉可克瘟妖的假消息以引诱瘟妖现身,并将其制服,其□□德可谓甚伟。某代表仙门各派感激不尽。剩下的这些疑点,某必然会继续追查。”

    “荒泽君不必客气,瘟妖危及仙门各派,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家宗门。”宁春月道,“不过有一事荒泽君还得注意。”

    “何事?”‘

    “瘟妖之心。”宁春月道,“瘟妖之心是妖的根本所在。想来泽林与瘟妖的合成,便是以其人类之体,与瘟妖的心脏合成,如此便能将他改造成力量巨大的半妖之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泽林的尸体心脏处是空洞的,他在引我过去前,已经将瘟妖之心剜去,现下那妖心不知藏于了何处。”

    荒泽君道:“我明白宁宗主的意思,我会命人尽快回收那颗心脏,以防再生事端。”

    将已有的信息分享完毕,宁春月问起了另一件事:“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不知那些中了瘟毒的弟子如何了?”

    荒泽君笑道:“宁宗主放心,许道君的解药已经炼制完成,所有中瘟毒的弟子均已经服下。想来他们再调理几日,便可痊愈。”

    宁春月点头:“如此便好。”

    问完了弟子们的情况,宁春月静默了一会儿,似是在迟疑。

    荒泽君见状,有些奇怪:“宁宗主可是还有什么要问的?”

    宁春月垂眸,轻轻摩挲手中茶杯,问道:“谢道君应是伤得极重,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

    荒泽君道:“他确然是伤得很重,不过奇怪的是,瘟妖将他伤得这么重,却未对他下瘟毒。”

    宁春月表情微微一滞。

    “不过延珩身躯淬炼得极好,那些伤虽然重了些,但躺了这么些日子,倒也差不多该是能下床了。”

    ……

    离开议事堂后,宁春月一路走到谢延珩的院前。

    印象里在剑宗待了这些许日子,她似乎还从没主动来找过他。

    宁春月的脑子有些疼,那是强行调动记忆片段的后遗症。

    因着记忆的缺陷,她所经历过的事,经历时越是觉得深刻,记忆的片段就越是模糊。

    当年与许锦容在仙门第一次见时,她虽也是花了点时间才想起他,可与这次相比却实在算得上轻巧。

    她费劲了力气,才从脑海里那堆杂乱堆积着的、不成体系的、难以理解的记忆画面里,调取了零星几个模糊的片段。

    片段里的人和景都如同被水泡过的画一样难以看清,她想了许久,才解读出那些片段的意思。

    一个片段是她初见一人,那是个雾气渺茫宛如梦境的场景里,她被初见之人的面容惊艳。

    一个片段是在一条热闹的街上,少年用不多的积蓄,买下一只发簪送她。

    一个片段是在一处喜房中,穿着喜服的新郎与她喝下永结同心的交杯酒。

    那些片段里除她外的另一个人,是谢延珩。

    于是片段里模糊不清的人终于有了面容。

    也许,从前他们确然有极深刻的感情。

    可现在……

    宁春月不知自己为何要贸然跑来见他。事实上,在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谢宁宁后,她还没想好要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谢延珩,更没想好要如何定义那段曾被她遗忘的情缘。

    真是一团乱麻。

    宁春月的手停在院落大门前,却迟迟没有敲下。

    可就在这时,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宁春月猝不及防地,就和里面的人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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