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春以后就逐渐变成了白天长黑夜短的日子,斜阳影子都能在天上挂好长一段时间,等到入夜那天边也还能看见亮光。
潺动的风和着皎洁柔软的月光,白布似的月影落在宫殿的角檐上,就剩下一小角还留在光里,其他都掉进黑夜。
有七位婢女在前面领路,穿过三个长廊是置于中轴线上的主殿。
主殿的四角点起数十支半人高的金边龙纹蜡烛,烛火燃得旺盛,也是要将这片黑夜烧出块窟窿。
殿内喧哗,器乐声声,歌舞升平,俨然一幅盛世安康的喜乐模样。
在正中央的黄金龙椅上,高位坐着的是那位睥睨天下的王。
暗金色的龙纹编线宽身袍外衬了件墨蓝色的金边衣坎风云肩,枣红色的束腰带上附了几枚成色上佳的翠玉和块玉镶金边的龙牌,墨色的扳指落在拇指中间把玩。但看穿衣打扮也是贵气,应有皇家的威严和君王霸气,只是他的身形瘦削实在撑不起这衣裳,骨瘦如柴,枯本竭源,眼神里也是疲态,尽管他努力去装出轻松的样子,明眼人也是一眼看透,只是不屑说罢了。
在他的座位下,群臣左右分文武两别。
文臣知书识礼,端得是一雅字,就连举杯相邀请也是点头致意,衣袖半遮面,话多酒少,点到即止。对面武将好爽快气,三两杯烈酒下肚酒盅剩的丁零当啷乱晃响,还得招呼宫人再多上几壶酒,要用坛装,典型的话少酒多,更不客气,喝酒上头还能对着坛吹。
两侧靠内的位置凹嵌一处舞池。
舞池里,舞姬衣袖飘荡,身段轻盈,离了远处的乐师鸣钟击磬,青铜编钟的声音婉转悠扬,舞姬随着乐声踏点起舞翩翩,殿中的龙涎香味飘散,还颇有几分烟雾缭绕的朦胧意境。
“你前日罚了姜嫔?”高位上的男子饮了口酒,眼睛看着前面舞池。
言芙侧仰起头恭敬的说:“是,姜嫔她”
“姜嫔才进宫难免会有点小脾气,小惩即可倒也不必苛责“他瞅了言芙一眼,话里的意思也说明白,言芙不敢再说只能低头应下。
“臣妾明白”
最后口酒一饮而尽,高铤示意宫人把空的酒壶续上。
殿中乐声突起,盖住席间人的说话。
从舞池顶上抛下块乳白色的纱帘,纱帘不透光,前头人只看见一片朦胧,好似有人坐在当中透出个模糊的轮廓。
乐师此刻停下,里边的人轻轻撩动了琴弦。
琴声缓缓,或实或虚,欲刚欲柔,尚觉得变幻无常。这琴声初起好似幽涧滴泉的清冽,又如春江水滔滔波澜,是后,指尖轻挑起琴弦侧边,琴声趋于平静,留余音泛泛,似鱼跃水面激起的点点涟漪。
听见有如此美妙的琴声高铤如获至宝,连忙站起来惊喜的问:“是何人在池中抚琴”
他站起来底下的臣子们也不敢再坐,纷纷起立。几十双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那块从舞池顶上垂下来的苏纱帘帐,想在这块帘子前就把人看清楚。
帘后的人不急不缓,轻撩起纱帘半角让在外边的婢女接手,她端庄地走出舞池,对高铤微微行礼道:“臣妾琴艺不经,还请陛下恕罪”
“柔儿此话当真谦虚”高铤走下台牵起婳柔的手,连说话也变得温和,“可想上来与朕同喝几杯?”
“嫔妾荣幸”婳柔娇羞的回答道。
丝竹器乐声依旧,殿中也是一片喧哗热闹,缺少了她的琴声伴奏言芙只觉得这样的声音实在枯燥。
婳柔沿着高台的台阶慢慢往上走,高铤的侧位,宫人很快就布置好新桌。
她来到言芙跟前先是行礼,“妹妹来迟还请姐姐见谅”
“哪里,妹妹的琴声空灵婉转,本宫听着也是意犹未尽”
“妹妹没别的能拿出手,弹琴也只想博君一笑罢”
言芙瞧见她打扮,水蓝色的翠烟打底衫,散花水雾的长裙外罩了件浅碧色的薄烟纱坎肩,凌虚发髻上缀了几只简单的玉簪。这来赴宴的嫔妃大多描眉粉黛,挑的衣服也全是鲜艳的,明亮颜色。争奇斗艳,百花齐放的场景在宫里也少见。
婳柔一身素色,虽不抢眼但这样的素色衣裳也挑人穿,浅色衣衫更能觉出这人的模样和身段,清淡的颜色衬得她肤如凝脂,叫旁人也不敢轻易学去。
“妹妹今日的打扮真是明艳动人”
“姐姐”婳柔听见微低下头额角正好碰到高铤的肩膀,只听她娇羞的说:“妹妹哪里懂得打扮,姐姐就别打趣我了”
“实话而已”言芙抿嘴笑笑。
宫宴还在继续,只是高铤的做法已让许多臣子不满,尤其文臣。装是在与身边人相谈可不时抬头露出的打量目光,那眼睛里多的还是不甘心,凭何这样的好事落不到自家女儿身上。
春日筵席的规矩明白,只有官职从二品之上和少些位份高又得陛下重视的后妃们参加,摆席的位置也讲究,从高往下。言芙身为贵妃,位置自然排高,是在高铤座位下一阶的左前手上。更不巧,这位置靠边就是顶桩的缠龙柱,柱前半寸不坐人,宫人就把她的座椅稍稍挪前几寸,这本该是臣子们醉酒后说的胡话倒是被她一股脑全了听进去。
“让一个妃子高坐,这样的事可真是前所未见啊”
“谁说不是呢”
有人感叹道:“还是姐妹同入宫好,一朝揽尽风采”
“邵学这是羡慕了?”
“岂敢,岂敢,我哪有国丈本事”那人推手笑笑。
“一胞得双女可是大本事啊”
“想这国丈也是个厉害人”说这话的老官是才回京里的,对远在京城外发生的种种事仍然是心有余悸,有满肚子的火气是敢怒不敢言,也怪自己当时多眼要看见这些。
老官闷声喝了几口酒,借着酒气说:“陵州时疫害了多少无辜人,幸好上天垂怜才避免更大的灾祸,可眼瞅着时疫过去,这仅能播种的几亩地还被柳家的那位外姓表孙给抢去造府,天灾也挡不住人祸啊”
老官愤愤然,借着酒劲一股脑全吐露出来,可是宫宴,乐声热闹,他的这点悲愤都还不及乐师弹起的琴声重。
“难道就没人去阻止?”他右手边那位小声询问。
“谁敢”
“姊为贵妃,掌后宫大权,妹亦是宠妃,盛宠荣恩不断,柳家虽无子在朝为官,可这外头又有多少个不怕死的敢去得罪”老官无奈道,又闷头喝了几杯酒。
“是么?”听着他们说话,言芙喃喃自言自语。
白瓷杯中斟满酒,一杯接着一杯。
只是眨眼,桌上的酒壶见了底,言芙摘下酒盖将它翻倒用力上下摇晃再落不下一滴。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壶,言芙突然落寞,人家常说这烈酒无情最是伤身,尝多了还会显得精神迷醉恍惚,喝得越多,想要的也开始变多。
从前是一杯酒,一壶酒,现在是一坛酒,一缸酒。
酒意很快上头,双眼所见都变模糊,连带的是看人也不仔细,不清楚了。
“陛下”言芙醉的不浅,她冲着高铤的位置接连轻唤,“陛下,陛下…”
“陛下”
“听见声响高铤扭头来问:“这是怎么了?”
非同以前的温语,而是带着酒味的诨话,言芙愣了几秒,盯着高铤的脸,视物逐渐清晰。
强忍住胃里涌上来的酒劲,对高铤说:“陛下,臣妾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
高铤看见言芙脸上因饮酒量多而泛起的红晕,面上的疲态还有身上难为的酒气,看见她这有失分寸的样子,高铤直犯恶心,偏过身子,“这难看样子,还不快退下”
言芙怔了一下,有些失神。
“是”她行礼答道。
言芙撤开婢女,强撑着站起来又是恭敬的对他们行完礼,端庄的离席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手握拳养长的指尖刺进肉里,边缘渗血,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她一直清醒,不失规矩礼数。
一路稳当地走出德阳殿侧门,又走下几十台阶,如此言芙再没有力气支撑,脚步虚软四处乱撞,不留神踩中地上的鹅卵石,瞬间就失去重心手臂撞到旁边的宫墙。
沫儿赶紧过去扶她却被言芙出手制止,搭着墙她艰难的站起来背身靠在墙上猛地急喘气。
差一点,还好还差那么一点。
头靠宫墙,她失笑着,有些痛苦,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言芙不喜人多,出门也只带一两个婢子跟着。沫儿是上年底才入宫的新人,一进宫便被内务府拨到青荇宫在新夷手底下当差,帮着做些琐碎的杂事。要仔细算起来她今年十五,伺候言芙才大半年,这大半年她见言芙都是端庄大方,得体优雅的,可如今醉酒与往前截然不同的样子,沫儿有些慌张,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新夷本该同道去,只因早起时候受了风寒,有些着凉。拖着这样的病体是不宜在殿前伺候,宫里既无要事天刚擦黑时她就喝药合衣睡下了。正睡迷糊呢被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婢女来说贵妃娘娘醉酒,想她起来给做碗醒酒汤喝。
汤做好又温了两遍还没等来人回宫,新夷放不下心披上件外衣独自出门宫找去了,刚走到德阳殿侧门便看见言芙瘫靠在宫墙上,满身酒气,衣摆也沾上脚下的黄泥,沫儿就站在她跟前,想去扶人可又不敢。
“娘娘身子不适你为何不去扶住,杵这当木头啊”新夷训斥说。
“姑娘,奴婢,娘娘她不让”
“当差这么不仔细,要你何用”
“是娘娘自己”
“之前教你的规矩呢,都忘了?”
“奴婢不敢忘”沫儿垂着头,小声说。
“回去守着炉子上的药,小心水别煎干”
“多谢姑娘”
言芙闭了眼,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她觉得安静,又感觉心慌。
打发走沫儿新夷上去握住那双用力拽紧的手,轻声与她说:“娘娘夜深了,奴婢带您回宫歇息吧”
她缓缓睁开眼睛。
“二更天里,夜凉,您身子才好不宜在外边多待”
“是啊”言芙苦笑说:“也累了,回去吧”
两人前头是片浑浊的黑暗,只有新夷手里那盏宫灯的亮光照着。
“我刚,我刚又以为那人是他”言芙无奈的说。
“您还记得他样子?”
“记不清,但与他总归是差不多的,他要还活着应该也这么大岁数,不,他的岁数大,应该还老,可他又爱骑马,应该年轻”言芙自说自话。
夜风犀利,顷刻间袭来的风刺得人身痒,言芙的酒意也被这几阵风给吹散不少。
“那个婢子怎么样?”一脚踏进黑夜,言芙用哑了的嗓子问。
“拖到乱葬岗,扔了”
“可有看见其他人?”
“我让小安子在角楼附近守了三天,看见一眼生的宫人过来翻找,当时天太黑小安子不好跟,只到宣云宫附近,小安子从旁打听,那婢子的来历和娘娘您预想的一样”
“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单青荇宫,别的宫里也有不少”
言芙沉声道:“那就先从我宫里查起,看有多少个不干净的”
“奴婢已经着人去办”
“记着留下几个活口,哪来的丢回哪去”
“明白”
“成安几时回来?”
“奴婢昨日已传信给他,想再有些日子就能到云都了”
“叫他务是在下月十五前赶到,否则陛下的生辰寿礼,本宫要送不出去了”
“娘娘放心,成安知道轻重,不会让娘娘失望”
“嗯”言芙应着,闻见空气里的花香,“四月了,他的生辰也到,你寻个天气好的时候替我出宫去看看他吧,让了尘大师多颂几遍祈福的经,都十年了,他就算有再多的劫现在也该受完,生人不能为此多做什么,只求这些经文能让他的往生路好走,下辈子投个好胎,平安一世”
“是”
两人搀扶着前走,身后的影子交叠,正如这些年里那些或明或暗的时候。言芙当时入宫是为了报仇,她一步步往上爬,从最末等的官女到贵妃,这十年的艰辛新夷全看在眼里,而她也始终跟在身边,看她辉煌,也看她落寞,看她为了设局,步步维艰。
十年变化,不似当年人,也非当年事。就连新夷,她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监视她,还是来帮助她的,或许兼而有之吧。
再三的犹豫下,新夷还是挑明说:“主上来信,邀您夏日相见,您还有二十七日”
这是早晨收到的信,新夷本想等过几日她心情缓和才说。
“知道了”言芙应着。
偷来苟活的命,由不得自己决定。
寒夜里透不出光,寂静深处总会有几阵寒风过来扰人,两人身外虽都披了件能用做挡风的袍子可也不济事,该受的风还得受。
夜越深,风也越强烈,从内到外渗透进骨子里。
言芙每走一步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阵寒气在身体里乱窜,凉了肺腑,没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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