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和邢玉堂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寂静和尴尬来得突然,周围的人也不敢贸然开口,从皇帝的态度和之前的采访实锤,谁不知道这位客人是皇帝意向的新后人选,都将邢玉堂当贵客接待,等同一流贵族,但好在西奥多读懂空气,和邢玉堂默契地一致略过了刚才尴尬的一幕。

    西奥多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也喜欢赏花,这里的花是我母亲在世时亲手种下的,后来我跟着花艺老师在花园帮了一阵工,老师看不得这些花被糟蹋,就把这项实践课程取消了,这一园子的花还是之前那位园丁先生抢救回来的。”

    邢玉堂顺着西奥多的视线也偏头望向那片花丛。

    还未开花的凤尾兰紧紧裹着花被片,犹如一个个长圆形的小球紧密地挂在上面,看起来直让人犯密集恐惧症,而当一片没开花的凤尾兰聚成一片,这种丑陋感和密集感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

    不仅什么都欣赏不到,还很容易吓到人。

    邢玉堂收回视线,再次与西奥多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察觉到自己随口起的话头让气氛更尴尬了,西奥多咳了两声清嗓子:“现在还没到凤尾兰的花期,不过也快到了,凤尾兰花开还是很好看的,只为了那短暂的一个月花期,我有耐心愿意等待。”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直看着邢玉堂,话语中未尽的含蓄示爱,便也通过眼神传达给邢玉堂。

    虽然邢玉堂天生对浪漫因子迟钝,但他还是读懂了西奥多话里藏着的意思。

    “一年的等待只为了那一个月的花期,值得吗?”邢玉堂移开视线,他把手中已经晕乎乎的蛇放到园丁脚边的木蓝里,拍掉袖子上粘到的树叶,“陛下,您的时间要分给太多人,与其陷入无终的等待,不如多珍惜不多的个人时间,为自己多做考虑。”

    皇帝是帝国的皇帝。

    从他戴上皇冠,接过皇室权柄的那一刻起,西奥多·赫尔曼就不再属于他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视为帝国风向,生来就活在众人瞩目中,他代表的是帝国意志的化身,是帝国的核心所在,即使贵族早已不复对皇室的忠诚,贵族仍然保有敬意,将皇帝拥在中心,架上至高之位。

    赫尔曼这个姓氏不只代表着地位和权力,也有伴随而来的责任,肩负帝国的责任压在帝王身上,没有压垮他们的脊背,却令他们时刻都挺直腰杆,不会在旁人面前弯腰低头,坚守皇帝的威严,似乎每一位赫尔曼都是如此,将姓氏看得比名字更重,一生至死都背负着皇帝的重任。

    或许西奥多从未这么觉得,但邢玉堂看到的是,他的每一步都很沉重,是一个被责任枷锁束缚的灵魂。

    已经不复他们初见时,西奥多眼中最纯粹最简单的快乐,那个时候,西奥多眼中是有光的,虽然西奥多在旁人眼里是一个小傻瓜。

    邢玉堂动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

    “……我应下了威廉大公几日后的邀约,如果你那天没有其他安排,可以跟我一起赴宴。”西奥多生硬地转移话题,他敏锐地感觉到,如果他们再在这个话题上争执,今晚饭点前都吵不完。

    邢玉堂第一反应是拒绝,“你和威廉大公的家宴,带我一个外人不太合适。”

    西奥多嘴角抽了一下,不知是被“家宴”这个说法恶心到了,还是不满邢玉堂还把自己列为外人,“不是家宴,只是普通宴会邀请,也不会邀请其他贵族,你就当去吃一顿饭。”

    “你在首都星这段时间可能被社交邀请,威廉大公是首都星社交圈子的红人,正好可以为你在社交圈子先开门路。”西奥多没给他拒绝的余地,“而且,虽然不想承认,但威廉大公已经是我法律层次上唯一的亲属,我想让你跟他见一面。”

    邢玉堂冷漠脸,心想,不,我跟威廉大公已经见过了,我只是不想和你一起去见威廉大公,我本来约好了私下找威廉大公。

    “我今天清点皇室财产,发现库房里还有一台机甲虚拟舱,是永久会员制的定制款,更新同步了市面上最新款的机甲,你不是喜欢机甲吗,我现在还买不起机甲,但是我们可以试开机甲,等到我有钱了,就给你买最好的。”西奥多握住邢玉堂的手腕,边走边劝地把邢玉堂带离花园。

    邢玉堂半推半就又无奈地被拉走了。

    在转过廊道拐角时,邢玉堂回头朝花园投去最后一眼。

    一阵风刮过廊道,拂动枝叶,撩起一片花被片,乳白色的小球微微绽开,如同一个个小铃铛,在风中摩挲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绽放出被内敛的含蓄美,蜕变而后得新生。

    但凤尾兰的花语却是——盛开的希望,新生与重生。

    皇帝一行人匆匆离去后,就在他们刚才站定地的地下十米,有一伙人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邢上校把陛下糊弄过去了,不然我们可就完了。”

    “我们被发现就算了,幸好守夜者近期都出去做任务了,如果被陛下发现守夜者组织,那威廉大公和陛下的关系就彻底完蛋了。”

    一群形象乱糟糟但有些头秃的研究员聚在一起,都看着前方光屏的花园监控。

    邢玉堂掀开草皮,却被西奥多缠住,迟迟没有验证身份权限,出发了最高研究所的内部警报,这些研究员不担心三米厚的铁门被突袭,但是很好奇谁是第一个发现最高研究所地址的人,呼朋唤友地溜进了从来不锁门的所长办公室,调开观看外部监控。

    如果西奥多来得再急一些,还能在邢玉堂藏身的灌木丛后,看到一块被撬开的草皮,草皮下是一扇一人宽的铁门,打开门后就能发现一个藏在皇宫之下的秘密空间。

    最高研究所是帝国科研级别和保密级别最高的双s科研机构,帝国科技最前沿、最先进的发明几乎都出自最高研究所,除了研究前沿科技,最高研究所还与军部是合作伙伴,军部的大部分武器研发源自军部旗下的军工厂,剩下的一小部分就外包给了最高研究所,说最高研究所是帝国科研领域的引路人也不过为。

    联盟曾经想过突袭最高研究所,动用了潜伏在帝国境内的所有间谍,也没能查到最高研究所的地址,就连帝国的管理高层也少有人知道最高研究所的所在地址。

    皇帝作为帝国主人,本该是知道这些辛秘的,但是克里琴斯的去世太突然,皇位交接出现了断隔,西奥多是半强迫被三方推上皇位的,克里琴斯并没有来得及教导他,而后威廉大公代理执政权,阻隔了西奥多接触政务,也没有告诉西奥多这些事情。

    至于最高研究所的现任所长,先皇后,赫莉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海伦娜·赫莉女士为什么没有告知西奥多……

    “所长和陛下不是那个吗?现在威廉大公都把执政权归还给陛下了,所长为什么还不告诉陛下?陛下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很奇怪?”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海伦娜女士倚着门框,正浅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都听到了多少。

    海伦娜仿佛没察觉到众人背后说小话被当事人撞破的尴尬,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走过来,笑着反问道:“觉得我和西奥多的母子关系不好?”

    怎么还把他们的心声点出来了!

    研究员心虚地互相看看,最后把平时与海伦娜关系最好的所长助理推出来。

    助理挽袖子擦擦额头,“您怎么来了?”

    反应过来这句话问得不太对,好像有赶人的嫌疑,助理语无伦次:“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该背后说小话,我们就是实在太好奇了,不过这些事情都是您的隐私,冒犯了您的隐私,我们很抱歉。”

    “这么怕我啊。”海伦娜却笑道:“既然这么怕我,都敢背后八卦我的隐私,还怕我因为这个批评你们,那为什么实验报告不好好写?每次交上来实验报告只突显出你们脑子一片空白,我批评你们,把实验报告打回去之后,你们倒是一次都不悔改,下次还交这堆废纸给我。”

    研究员们欲哭无泪,太扎心了。

    海伦娜挥手,止住了刚张嘴的助理,回答了他们的疑惑:“在西奥多和赫尔曼人格融合前,我都不会把最高研究所的地址告诉西奥多。”

    “主系统的主体就在这里,两个人格的载体距离越近,人格之间的共鸣就会越强烈,这种共鸣会催动人格融合,西奥多明显还没有适应精神力觉醒,在融合过程中精神力失控,可能会导致其中一方人格被吞噬,人格不完整是觉醒者最常见的病态。”

    “我认为西奥多还没做好人格融合的准备,他是至今我们发现的唯一真正掌控了精神力的新人类,我不会允许这种可能令他精神力受损的危险接近他,等到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告诉他一切真相。”

    助理满脸纠结,这话听起来,海伦娜女士对西奥多陛下没有母子情,海伦娜女士只是把陛下当作研究体了。

    其他研究员接收到助理的眼神暗示,纷纷会意,架住呆瓜同事,一众人退出了所长办公室。

    独留海伦娜一个人在办公室内,她看着摆在桌上的相框,轻轻拂掉落在框上的灰,与照片上左侧面无表情的男人隔着时间遥遥对视。

    片刻后,办公室里响起略显落寞的声音。

    “我喜欢的,一直都只有克里琴斯·赫尔曼。”

    不是赫尔曼这个姓氏,也不是皇室继承人、皇太子克里琴斯,而是克里琴斯·赫尔曼。

    是那位匿名披马甲投稿,在帝国顶尖诗歌文学期刊上享有众多粉丝,被戏称为“帝国诗歌之光”的皇太子克里琴斯·赫尔曼,也是带领第一集团军多次以少胜多击退联盟军,在双方军内都有“军神”的皇帝克里琴斯·赫尔曼,还是在宴会上第一个给赫莉家族独女送花,在订婚仪式上冷着脸却悄悄红了耳朵的克里琴斯·赫尔曼。

    人们看到的只是皇室希望人们能看到的,只有真正与克里琴斯亲近的人,才有机会了解克里琴斯的另一面,他不只是偏执多疑的君主,也是疼爱弟弟的兄长,也曾是着急新手的丈夫和父亲。尽管他最终没能成为好兄长,是不及格的丈夫,是不合格的父亲。

    可即便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克里琴斯·赫尔曼也无法满足,他能给海伦娜的承诺,是出自克里琴斯之名,他能给海伦娜的只有克里琴斯,赫尔曼并不属于他个人,海伦娜得到的只是不完整的克里琴斯,就像威廉·伊莱眼中的兄长只是克里琴斯,而非克里琴斯·赫尔曼。

    如今,克里琴斯·赫尔曼已经成为历史教材上的一笔,她的丈夫被葬在了首都星的伴生星球,赫尔曼家族的皇陵内,她却在亲手将赫尔曼的人格从西奥多体内分离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葬入皇陵的资格。

    海伦娜·赫莉与克里琴斯·赫尔曼,他们生时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死后也不会同入穴。

    此生不再相见,来世也不会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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