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常侍, 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暗狱里来了。”
张瑾身着绯玄二色窄袖劲装,头戴饰绯缨银质束髻冠,悬胆鼻中和了吊梢眼的锐利,乍一眼很英俊, 再一眼给人一种锋利血气的气质, 气弱心虚者不敢与之长久对视。
他大步走到干办处设在外头的简陋正堂,一掀衣摆在主位坐下, 很敷衍地与曹邑见了个礼。
干办处不说干办处, 非要说暗狱, 就说气不气人吧。
中常侍为三品, 干办处郎将为五品,张瑾如此行为实为不敬,曹邑的表现却丝毫不以为忤,在左下首坐定后, 道:“这次抓到的细作全权由你审讯处置,任何人不得插手,你且放心审便是。”
张瑾轻声一嗤,态度非常嚣张:“想从我干办处捞人,也得看过不过得了暗狱的重重机关。”
曹邑看着张瑾, 后者略一挑眉, 两人沉默对视。
外头守着的俩差人瞧瞧往里一看, 好家伙,针尖对麦芒啊这是。
“咱们郎将和中常侍有什么过节吗?”差人甲用气声问差人乙。
“没听说啊。”差人乙同样用气声回, “不过咱们郎将的狗脾气, 有谁跟咱们郎将没过节吗?”
差人甲点头:“你说得是。咱们郎将未到而立就已五品, 是挺招人恨的。”
差人乙:“那这样说, 席大公子岂不更招人恨。”
差人甲:“那能一样?席大公子门阀出身, 品评上上。”
差人乙:“对哦。”
约莫一炷香后,正堂才再有声音,俩差人立刻不再气音闲聊了。
“满朝都看着干办处,你自己有点儿数,人是从素影园里抓出来的,晋王恐怕不会坐以待毙。”
“哈,晋王?他想怎么样?他能怎么样?”张瑾哂道:“现在最不敢动作的就是他了,不然就是心虚。”
曹邑道:“晋王世子去了京兆府。”
“我知。”张瑾点头,“原本我也想去看个热闹,还打算帮王预那老和稀泥的审审拍花子,谁知下头就来报在素影园里抓到了一个东魏细作。晋王世子去了又怎么样,长公主也在,动了她的心肝肉,她能让谁好过?”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曹邑揉了揉眉心,掩去一丝疲惫之色,“兖州那边估计很快就会有动作,你尽快审出结果,别让席豫拿捏了你。”
“你在关心我?”张瑾讽笑。
“我……”
“大可不必。”张瑾打断了曹邑的话,“你可千万别关心我,我害怕。”
“曹启!”曹邑低吼。
“别!”张瑾一只手竖起来拒绝曹邑,“我十二岁就改姓张了,还是你给我改的,你忘了,大!哥!”
曹邑微微垂首,声音卡在嗓子眼里,“我……当时……”
“我知道,你不得已嘛。”张瑾笑得很浑。
他十二岁更名换姓被送去西魏潜伏,辗转十数年从西魏到东魏,九死一生才回来。
于国,他理解曹邑作为当时的干办处郎将挑选他们这一批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姑娘潜伏西魏的做法,他们是在用另外一种形式守卫自己的国家和国中之民。
可于情,张瑾无法劝说自己与曹邑和解,幼年家乡遭灾,大哥明明在母亲临死前是答应过要保护好他的,最后却是第一个挑选他去往险境,一句解释也没有。
那一批间者三十人,最后只剩张瑾一人活着回来了,回来后他接掌了干办处,比历任郎将都要心狠手辣,被不少人私下称作“张恶鬼”。
“郎将。”内候官汪充匆匆进来,正要说话,看到中常侍还在,顿时犹豫。
“什么事?”张瑾看了曹邑一眼,对汪充道:“说吧。”
汪充奉手,随后站直了道:“那细作已经招了。他是元嘉十五年潜伏进来的,当时素影园采买一批乐工舞姬,他就混在此中,平日里主要是配合潜伏在我朝中的细作打探素影园往来的食客。今日他看到有人将卢乡侯之女套麻袋里掳走,就跟上去看能不能找到机会黑吃黑,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没及时赶回素影园,被咱们的察子抓住了。”
“就这?还当细作?东魏没人了。”张瑾嫌弃得不行。
曹邑道:“东魏文武相争愈来愈烈,东魏帝已老迈,疑心愈来愈重,东魏朝堂如今的局面可谓是他们的皇帝一手促成。此次杜鸿渐被俘,杜晓被各方攻讦,一直保他的中军将也力不从心,被东魏帝猜忌。”
张瑾挑眉:“难不成这细作是真打算把骆家那个小姑娘抓了,去威胁卢乡侯放了杜鸿渐?”
汪充点头。
嘿,还真是。
若不是骆乔根本没被打晕,细作就会去通知他们的暗桩,到城外黑吃黑,把三个孩子掳走。骆乔力气大又怎么样,给她喂点药,再天生神力提不起力气来,也是白费。
“我倒是想知道骆家小姑娘是歪打正着,还是提前知道些什么?”张瑾扫了一眼曹邑,忽然发怒:“你们怎么做事的,中常侍来了,连杯茶都没有吗?”
门外俩差人左脚绊右脚地进来,连连请罪,说这就去街上买两斤好茶回来。
“罢了。”曹邑哪里不知道张瑾这是在赶人,识趣地起身,“我还有旁的事,先告辞了,茶就留待下次。”
“曹常侍慢走,恕不远送。”张瑾人站起来了,半点儿没有要送的意思。
待曹邑出了干办处大门后,他才招手叫汪充过来,问:“潜伏在朝中的招了没有?”
汪充摇头:“那人只将打探的消息交给鹿儿街上一家薪行,他只与这一个暗桩单线联络,所知甚少。下官已经派人去抄那薪行了。”
“把你的人叫回来。”张瑾立刻道。
汪充不问为何,立刻让人快马去追先头出发的差人。
“走,我们也去京兆府凑凑热闹。”张瑾拿起大氅穿上,对汪充笑道:“咱们可都得谢谢骆家小姑娘大闹这么一出,加把力把朝中的细作钓出来,咱们干办处今年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
汪充笑着说:“卢乡侯虎父无犬子呐。”
-
西风街上,依旧是人挤人,闻绍被挤在人群中,发冠歪了,衣裳乱了,靴子被踩了十七八脚,都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宋国谓承金德,尚白,皇族高门们衣裳多饰以白。而好玄谈的狂士们穿乌衣,是在隐晦地批判当权者不作为。
闻绍的靴子就是黄白二色,不过现在已经半截灰扑扑的了,他人也满脸的生无可恋。
什么时候能让他离开啊啊啊!
“诶诶,打了,打了,打了!”
前头一片片传来兴奋的声音,闻绍前面的壮汉大声问:“什么打了?”
“打板子啊,打拍花子的板子!”
“打得好!”
“打重一点!”
人群里一阵阵喝彩声传开,虽然看不到,但知道拍花子被打了板子,人们就很高兴,上元佳节,就是该如此开心。
“这位公子,你不高兴吗?”
只想离开的闻绍觉得自己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了,可旁边的人却非要拉他一起共襄盛举,“拍花子人人得而诛之,这位公子,随我等一块儿高呼打得好呀!”
“打得好!”
“打得好!”
“打得好!”
闻绍的前后左右一齐爆发出整齐热烈的呼喊声,喊得他差点儿耳鸣耳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嘈杂的“打得好”慢慢变成了整齐的“打得好”,所有西风街上的百姓都在齐声高喊“打得好”,闻绍感觉自己心好累,身体也好累,只想立刻马上回去。
“你们看,那边!”忽然,壮汉指着后头、
闻绍循着壮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四个身穿城门五营校尉服的人骑着马,正在排开人群。
“让开,都让开!”校尉喝道,人群努力向两边挤开,给那队人挤出能过路的地儿。
“那边是怎么了?”有人问。
“说是抓到了几个拍花子,救出二十多个被拐走的孩子。”
“真的?”
“你自己看啊,那几个军爷送孩子过来京兆府,快把话传出去,谁家丢了孩子,快去京兆府看看,有没有自家的。”
闻绍又被踩了几脚,被挤到路旁,看着城门五营的人带着一群还神色惊惧的孩子走过。
城门五营虽也管巡捕缉拿,可一般只管城门和城外,城内由京兆府管。
定然是上头下了令,他们才会越俎代庖。
如果是这样的话……
闻绍死命往外挤,他不能再在这里耽误了,前后不知,届时太子要有什么动作,他岂不是被动挨打。
“郎将?不走吗?”汪充看张瑾忽然停下来,不解催促。
西风街上居然这么多人,要不是有城门五营的在前面开道,汪充都怀疑他们二人能否挤到京兆府门前。
这情况了,郎将别忽然停下来不走哇,待会儿人群就要合拢了。
“走吧。”张瑾道:“看到一个人,好像是三皇子。不过头如蓬草,看不真切。”
汪充笑道:“头如蓬草,那定然不是三皇子,谁不知道三皇子最是讲究,他宫中洒扫的内侍宫人都要最貌美的,要不污他的眼睛,就是一顿打。”
张瑾微哂。
二人跟着城门五营的人顺利到了京兆府门前,门前已哭声一片,找到孩子的,没找到孩子的,都在哭。
京兆府前点了八根手臂粗的蜡,还烧了火把,亮如白昼。张瑾朝台阶上望去,一眼就看到并排站在一起的三个小孩儿,身量最高的女孩儿素白衣裳左一道黑灰右一道黑灰,花猫似的,正在跟另外两个孩子说话,说了几句,三个孩子一齐笑了起来。
张瑾从东魏逃亡回来,被一路追杀到相州与兖州交界处,眼看就要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忽然从兖州方向射来一箭,朝他挥刀的东魏人被一箭穿心。
“东魏犯边,杀——”张瑾听到了他这辈子觉得最动听的一句话。
追杀张瑾的东魏人不多,可能是觉得他一个人已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吧,被兖州这边十倍有多的兵力团团包围,砍瓜切菜一样地被砍了。
张瑾被救回去,亮出藏了多年的宋国照身和令牌,朝给他疗伤的军医打听了几句,得知救他的那队士兵是由兖州昭武校尉骆衡领着的。
“斥候来报,有三十来个东魏人在追杀一人朝无盐县外逼近,咱们骆校尉说,东魏人肯定没憋好屁,带了人杀出去,这才将外候您救下。”
张瑾连日来的伤病在回到国境内一齐爆发,当晚就发了高热,烧了两日人才清醒过来,待他能下床走动就找人问骆衡,想当面向他道谢,却不巧骆衡因为跑到相州杀了东魏人,被刺史席豫叫去了鲁郡“给说法”。
“东魏人都不是个东西,杀了就杀了,也不是大事。就是烦东魏遣使讨要说法,使君叫校尉去‘串供’呢。”
等张瑾伤好后离开兖州,骆衡都还没有从鲁郡回来,没见这位东魏人谈之色变的猛将一面,张瑾一直引以为憾。
不过张瑾在兖州的时候见过骆乔,四年前拿烤羊腿给他吃的胖乎乎的小丫头长大了,叫人都认不出来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